暮色漫过窗户,长乐踉跄着撞开殿门,酸梅汤在胃里翻涌,他扯松金丝腰带,镜中映出发福的脸,不过半年光景,竟被这温柔乡泡得没了棱角。
他想起太后势在必得的神情,有种自己命不久矣的悲哀。
乙肆是什么人?
魏宫的内行长。
统领魏宫四十八营侍卫的首领,御前侍卫是楼晋的恩师。
是当年乙浑谋反向帝王通风报信之人,是帝王信任到出征前专门派遣护卫宠妃封昭仪的可称心腹之人。
杀了他,自己还能活吗?
一连半月,帝王未曾传召拓跋长乐,长乐有心觐见,奈何每次到太和宫,络迦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劝说他改日再来,后来在宫宴上得见天颜,帝王也只说些御食羽猎之类的闲事。
他终日惴惴不安,太后命李弈来告诉他,七日后北山畋猎之时,乙肆会随侍护卫帝王,彼时李弈会配合他射杀乙肆。
“以什么由头?”
“清君侧。”
长乐无奈地笑了,“他犯了什么错?起码有个欲加之罪,否则乱臣贼子该是你和我。”
“他与宗室勾结,意图谋反。”
“哪个宗室?”
李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自然是……”
他将一卷密信推过长乐面前,泛黄的信笺上墨迹斑驳,“这封从乙肆书房搜出的密函,白纸黑字写着郡王与他密谋兵变。”
长乐猛地抓住信笺,纸上的署名歪歪扭扭,分明是模仿他笔迹的拙劣赝品,他将信狠狠摔在地上,冷厉地看着眼前人,“你们什么意思?”
李弈弯腰拾起信笺,慢条斯理地折好收入袖中,“陛下最恨宗室谋逆,郡王难道就不图谋这天下?在太后心中,始终郡王更适合做大魏皇帝。”
长乐忽然觉得胃里翻涌的酸梅汤化作了滚烫的毒酒,李弈凑近时,他闻到对方衣袂间若有似无的清水檀香,是仁寿宫熏香的味道。
“七日后辰时三刻,北山猎场东南角。”
李弈压低声音,“郡王只消一箭,一切功业皆成。”
“母后她……不可能……”长乐惶然,“母后如此帮我,她到底想要什么?”
“太后为的,不过是母家罢了。还请郡王登基之后,念着冯家拥立之功。”
天气愈发闷热,岚风和小宫人卷起珠帘,抱怨道,“这炎天暑热憋闷的,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能下。”
昭仪刚戴上玉镯,帝王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朕今早吃了荷露冰酪,很解暑,你尝尝可合口味?”
碗中浮着的新鲜荷瓣,冰晶在酪浆里折射出细碎光斑,封蘅舀了一口,甜丝丝的凉意在舌尖化开。
“好吃。”
帝王闻言眉眼弯成月牙,伸手替她拭去唇角的酪浆,“只这一碗就够了,莫要贪凉,仔细闹了肚子。"
“知道了。”
“怎么如此懒洋洋的?”他的手贴在她额头上。
“刚醒了。”
“再睡会儿?”
封蘅摇了摇头。
拓跋弘指腹轻轻揉着她后颈,“过几日陪朕去北山狩猎吧。”
封蘅抬眸,正对上拓跋弘眼中藏不住的期待。
“朕想带你去看看北山的晚霞,夜里不住行宫,在外头搭帐篷烤野兔,如何?”
细密雨丝斜斜掠过廊下,岚风惊喜地推开窗子,过了会儿,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上,腾起一片氤氲水雾,裹挟着清凉漫进殿内。
“哎呀,好大的雨!”
拓跋弘与封蘅相视一眼,高椒房的声音传进来,果然不多时便有人通报,高椒房带着皇子和公主来了。
封蘅突然想到,过些时日韩贵人和张嫔御就要生了。
“母妃!”禧儿蹦蹦跳跳跑到她怀里,险些把她扑倒。
拓跋弘一把抓住他,像拎小猫似的将他悬在半空,“小皮猴,仔细撞疼你母妃!”
禧儿两条小腿在空中乱蹬,“父皇快放我下来!”
他才放了他,禧儿贴在他父皇脸上亲了一口,又啪唧亲了他母妃,随即又扑倒高椒房怀里,“母妃也要亲亲!”
“你好不害羞啊!”嗣音奶声奶气地说她兄长。
禧儿从高椒房怀中探出脑袋,朝嗣音扮了个鬼脸,说着还想够嗣音的脸,“妹妹也要亲!”
嗣音尖叫着躲到封蘅身后,粉雕玉琢的小脸仰起来,“不要!你昨天险些把毛毛虫吃进嘴里!还被毛毛虫吓哭了!”
“我……我才没有!”禧儿一下子涨红了脸。
殿外雨势不减,屋里的大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拓跋弘大手一捞,将兄妹俩圈在臂弯里,高椒房笑着接过话头,“昨日木槿开得正好,谁知我们小皇子追着蝴蝶,一头撞进了花丛里。”
禧儿这下彻底蔫了,往帝王怀里缩了缩,声音闷在锦缎里,“绿虫子突然爬出来,还……还往我脸上扑。”
他委屈巴巴的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拓跋弘掌心轻轻揉着他的后背,“过几日父皇母妃带你去北山,去瞧瞧威风的虎熊。”
嗣音眼睛一亮,“我也要去!”
“好好好,都去。”帝王连声应了,单手将女儿捞到膝头,嗣音立刻搂住他的脖颈,禧儿见状立刻从父亲另一侧探出头,头发蹭着帝王下巴,“我要带弓箭!像父皇那样射大老虎!”
拓跋弘挑眉,这话惹得高椒房掩唇轻笑。
“你那小胳膊小腿,怕是弓都拉不开。”封蘅抓住他,伸手替他理好歪掉的发带。
嗣音突然指着窗外惊呼:“呀!彩虹!”
豆大的雨点还在砸落,廊外水洼映出半道虹影。禧儿拖着妹妹就往雨里冲,锦鞋踩得水花四溅。
拓跋弘笑着起身要追,却被封蘅拉住袖口,“让他们玩儿吧,有人盯着呢。”
“不如今日就让俩孩子在昭宁宫住下来?”高椒房试探着提议。
封蘅愣了一愣,窗外传来禧儿和嗣音踩水的嬉闹声,高椒房见她迟疑,又补了句,“明天我再把他们接走。”
拓跋弘不想给她压力,装作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腰间的玉佩,
良久,她才说,“岚风菱渡,把偏殿的被褥换了新的罢。”
这话一开口,菱渡就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