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纯陀正要与拓跋澄一同入宫,却被任城王拦住,他如此警惕地看着一双儿女,仿佛他们同乘一车都是天大的罪过。
纯陀只得下马来,任城王带她来到书房的佛龛前,俯身上了一炷香,随即才叹息,“你兄长是个犟种,李家姑娘是个好姑娘,奈何陛下不准,不管陛下赐婚给谁,他都得接受,怕就怕他一味冲撞了陛下,事情就更难办了。”
“陛下待人宽和,不会与兄长计较的。”
“封昭仪是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她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疼你,你多说些好话,这次让他专心成了亲,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纯陀没有反应,眼睛直愣愣看着金光熠熠的佛像。
“纯陀?”任城王见女儿全然没听进去他的话,不由得恼火了,“听清楚为父的话了吗?”
“可是……兄长只想在边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迟迟不娶,外人更加议论!”
“父亲就不问问,这些谣言从何而起?”纯陀眼睛红了,“是因为那日兄长被毒蛇咬了,我不得已才……”
任城王回过头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满口污言秽语,你母亲将你托付给封昭仪何等明智,都是我一时心软,才险些铸成大错!”
“我和兄长……”
“住口!”
他不想听他们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敢。
拓跋澄一向恨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就算是谣言,有这种谣言传出来,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好,怎么会应允年幼的女儿跟着拓跋澄行军打仗。
良久,他的声音冷硬如铁:“若你兄长的婚事再有差池,我就是打断他的腿,也得让他成婚!”
说罢,他甩袖而去,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声,纯陀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满腔倾诉又憋了回去。
果然,阿爹根本不屑听她说话。
赶在宫门闭锁前,纯陀回到昭宁宫,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攥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牡丹花帕子,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年深夏,兄长满头冷汗地赶回来,说了没两句话就昏倒在地。
果然,这世上只有兄长护她,父亲只在乎家族颜面罢了。
兄长果然拒绝了与李家的婚事,在仁寿宫用一句“柔然未灭何以家为”为借口堵住了太后的好意。
太后并未气恼,反而向任城王称赞此儿风神吐发,德音闲婉,日后当为宗室领袖,行使之必称我意。
听倩露姐姐绘声绘色地向昭仪讲起来,任城王如何神色复杂地请求赐婚,陛下却以“北疆战事未平”为由敷衍过去。
太后闻言笑了,任城王又说,既然如此,小女也快到待嫁之龄,还请太后可怜这孩子孤苦,做主让她成了婚,臣就死而无憾了。
兄长一定向陛下禀告了什么,她陪着昭仪到太和宫,看到父亲跪谢时,额间冷汗浸透了朝服。
她突然觉得父亲有些苍老了。
三日后,拓跋澄主动请命戍守云中,纯陀在城楼看见戎装辞行,临行前她免不得又一次哀求他,“眉绢对咱们有恩,她是因为喜欢兄长,才会做这种事,阿兄不能恩将仇报。”
她再见到拓跋澄时,已经嫁作人妇。
拓跋长乐于大暑时节奉诏回到平城,因太后恩遇,彼时李敷兄弟已经是前朝后宫炙手可热的人。长乐身着鎏金暗纹锦袍,长胖了一圈,在一众宗室里格外扎眼。
到了仁寿宫,太后笑意盈盈,“快喝碗冰镇酸梅汤,解解暑气。”
长乐欠身接过青玉盏,指尖触到杯壁沁出的水珠,抬头瞥见李弈立在太后身侧,月白衣袖垂落如流云,这就是太后抬举的当朝新贵。
酸梅汤入口酸甜,长乐将空盏轻轻搁在紫檀几上,“母后,容儿刚生下女儿,儿臣让她先回王府修养,改日再来拜见母后。”
“陛下还是记挂着你。”太后眉眼含笑,“这次传你入宫,怕是要长住了。”
“不知陛下召儿臣回来,所为何事?”他谨慎地望着太后。
“定州的事,我虽在后宫,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都是儿臣一时冲动……”长乐慌忙跪地,“陛下罚儿臣三十杖,儿臣已然深自悔亏,不敢再犯。”
“是吗?” 太后淡淡地开口,“长乐长大了,与母后也生分了,如今连句实话都不肯说了。”
“儿臣不敢……”
太后向李弈摆了摆手,李敷走向长乐,声音温润如春水,“郡王不如看看弹劾的奏章。”
李弈缓缓展开一本奏本,漆色墨迹映入眼帘,“并州刺史密折,指控郡王羞辱世族,纵容家仆劫掠商旅。”
长乐盯着奏章,冷汗顺着脊梁滑进锦袍,他抬头望向太后,却见那双凤目映着烛火,何等残忍冷漠。
“母后明察!都是穆家不把皇室放在眼里!我这才鞭笞他们……”长乐膝行两步,金丝绣鞋在青砖上拖出刺啦声响,"何况,上次因那些刁民……儿臣受罚之后,再不敢生出事端,这也不是最近发生的……”
近来穆家那个叫遐璟的年轻人因在殿前奏对得宜引得陛下夸赞,还在众臣面前夸赞他要把宗室女嫁给他。那个该死的定州刺史方之铭与他积怨许久,一定是听到了这件事,才会上这道奏疏。
倘若陛下知道,长乐觉得自己就算有理,只怕也说不清楚了。
太后起身拾起弹劾奏章,慢条斯理地折成两半。
太后凤目微眯,“此前你在定州纵容家仆凿毁民井、强征壮丁,闹出人命来,而今又犯下错事,一旦穆家有了反意,定州开州等地大乱,你父皇在天之灵,怕是会痛心疾首。”
长乐如遭雷击,耳边轰然作响。
“巧的是,密折还未到御史台,就被臣给截下了。太后仁慈,特意留郡王在宫中避暑,还请郡王三思。”
“母后想儿臣怎么做?”
“帮我杀个人。”
“谁?”
“内行长乙肆。”
长乐浑身僵住,他看到太后笃定的神情,随即她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你一定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