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澄奉命回平城那日,正赶上佛行像日,平城的春天被这热闹充盈了,这一天佛像盛饰,载以车辇,周行城中,受万众礼拜瞻仰。
他路过五花八门的伎乐表演,在卖泥人的小摊前停下来,挑了个梳双丫髻的粉面女娃,泥人眉眼弯弯,嘴角还点着颗朱砂痣,攥在手里暖乎乎的,又在脂粉摊要了盒玫瑰香粉。
远处车辇上的鎏金佛像在春光里晃出细碎的光。
他将香粉和泥人揣进袖袋,指尖蹭到泥人冰凉的陶衣,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妹妹如今随侍昭仪左右,这些大漠边地难得之物,如今唾手可得,还有什么珍贵呢。
还是先回王府吧。
听闻父亲也被传召回城,为的是他的婚事。
穿过熙攘人潮,佛行像的幡旗在街角猎猎作响,鎏金佛辇转过巷口时,帝王牵着昭仪的手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佛辇的阴影漫过青砖,街角伎乐的笙箫声突然变得遥远,他看到妹妹与岚风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跟在帝王与昭仪身后。
他顿住脚步,下意识攥紧了泥人,犹豫再三才上前去。
倒是他更让帝王一行惊讶,几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到了稍安静的街角,拓跋澄正要躬身开口,帝王却止住了他,“有什么话明日再禀告。”
“是。”
“我能不能同兄长……”纯陀怯懦地低声询问。
昭仪抬手为帝王整了整衣领,“既如此,便让他们兄妹叙旧罢。”
纯陀如蒙大赦,裙摆扫过满地香灰向她兄长扑过来。
拓跋弘与封蘅相视一笑,随即吩咐岚风、是楼晋和络迦,“你们也四处逛逛吧。”
是楼晋一脸严肃,“臣远远跟着便是。”
拓跋弘知道他固执,只得无奈地冲封蘅笑笑,两人并肩走在人群中,平城清冷的春风卷着佛香与脂粉味拂过,昭仪仰头望着夕阳下染成柔和金色的佛像。
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
拓跋弘突然想起这话,忍不住将她的手指扣得更紧。
封蘅发间的琉璃珠随着动作轻晃,“入宫第一年佛行像日我在兴善寺求签,签文说因缘和合,果报不爽,现在想来,果有此验。”
拓跋弘喉头微动,幡旗在暮色中翻涌如浪,载着金身佛像的车辇正从长街尽头缓缓驶来,檐角铜铃撞出清越的梵音。
“以无住心,应一切法……”
拓跋弘喃喃念着佛偈,忽觉封蘅指尖轻颤,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金身佛像已行至跟前。
车辇上的佛陀低眉垂目,十二面五色幡被风鼓起,如莲花次第绽放,将两人笼罩在梵唱与檀香织就的雾霭中。
“你可知为何要绕城七匝?”封蘅忽然开口,“僧人们说,这是为众生消弭七世业障。每绕平城一圈,便离圆满更近一分。”
“若真是业障,愿与阿蘅共受七世轮回。”他靠近她,唇边擦过她耳畔,“倘若阿蘅这一世的业障是遇见朕。”
封蘅呼吸微滞,暮色将她的侧脸染成蜜色,远处传来僧众齐声诵念《金刚经》的声响和更为盛大的佛号声浪,她不由得眼眶微热了。
她挣脱他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支莲花状的檀香,踮脚插入佛辇前的香炉。
拓跋弘望着她虔诚合十的模样,忽觉心头一颤,他知道她一向骨子里并不信佛。
小时候她曾笑嘻嘻反驳他,“檀香青烟是虚妄,陛下读了那么些书,还会沉迷这些虚妄吗?”
“那些圣贤书是拿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也许你说的焚香叩首也是这样。”
“殿下此言,或许有些道理……”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在这样热闹得有些疯狂的场合说起来这么沉重的话。
拓跋弘伸手替她拢住被风吹散的鬓发,触到她耳后温热的泪痕。
或者,朕便求佛,让这一圈...永远也绕不完。
他不知道为何他提出来看佛行像,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样的日子,平城的烟火气与佛香混在一处,倒像是把少年时那些纯粹的光景又重演了一遍。
可是后来很多年,她都不再看佛行像。
拓跋澄与纯陀走到僻静的巷弄,喧嚣声渐行渐远,他从袖袋里掏出那尊双丫髻女娃,纯陀接过来忽然笑了起来,“真像昭仪在西市给我们买的糖画。”
她原本是要问他过得好不好,可见了他,话就说不出口了。
拓跋澄又默不作声地将玫瑰香粉塞进她掌心,他大概没发现,螺钿盒盖雕着并蒂莲,纯陀摩挲着盒面,微动了动唇,“兄长的婚事……”
“我不会娶妻。”拓跋澄打断她,“妹妹忘了?我的理想是将柔然人赶到更北边去!”
纯陀指尖的螺钿盒盖突然硌得掌心发疼,十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攥着泥人,说要带她骑马踏平柔然王庭。
兄长的神情郑重而又肃穆。
那时候她说,她要和兄长去任何地方,不论是不毛之地,还是天涯海角,她都要一直和兄长在一起,度过所有春夏秋冬。
任城王刚回到王府,就看到一双儿女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等候他。他将马鞭扔给下人,神情肃穆地向他们走过来。
“父亲。”纯陀慌忙起身。
任城王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拓跋澄脸上,“纯陀,你回屋去,我有话和他说。”
纯陀忧心地看了一眼她兄长,拓跋澄示意她放心,她这才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任城王望着女儿消失在拱门后,才冷冷对拓跋澄说,“既然回来了,你也该收收心了!”
“陛下反对父亲提议的婚事。”拓跋澄神情淡漠,“依我看,还是不要和李敷兄弟扯上关系为好。”
“那就请陛下另外赐婚。”任城王的喘息带着痰音,“纯陀怎么回来了?你又搞什么鬼?”
“路上遇到……”
他刚欲解释,任城王就打断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天生的坏种!那好歹是你的亲妹妹,你就算是要报复我,也不该毁了你妹妹的清白!”
拓跋澄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的惊怒几乎要冲破眼眶,廊下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青砖墙上,像头被激怒的困兽,“我玷污妹妹?父亲就是这么编排自己儿女的?”
他的声音压抑得发颤,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佩刀。
“别人怎么议论你的?你以为我远在雍州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龌龊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拓跋澄喉间发出一声近乎低吼的震颤,“纯陀是我的妹妹,我就算报复你,也不会利用她!”
“那就成婚,不管陛下赐婚给谁,你都得接受。”
“我不会成婚!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回平城!”他提起刀来欲走,“我大约知道是谁传了这些话,我这就宰了她!”
任城王突然抄起石桌上的茶盏砸向他,脖颈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你还嫌不够丢人?”
“丢人?”拓跋澄冷笑,“为了你的面子,我和纯陀都死了你也不会在乎,我母亲不就是这样!”
“你住口!”
拓跋澄头也不回地走了,拱门方向传来衣袂扫过青石板的轻响,纯陀就躲在桂树后,踉跄着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几乎是哀求,“兄长,不要!”
那双哀戚的眼睛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黑水河夜空中的寒星。
“我就知道是她,我饶不了她!”
“兄长,纯陀求你了。”
“为什么?”
纯陀缓缓松开他的衣袖,半晌才说,“没有人会信的。”
她难以启齿,何况杀了眉绡,在外人看来,更加坐实了这件事。
她抬起脸,额角碎发黏在湿润的皮肤上,“清者自清,阿兄,昭仪待我极好,她会护着我的。”
“我不走了!我就在平城,看那些脏嘴还能说什么!”
纯陀肩头剧烈起伏,突然崩溃地啜泣起来,像只受伤的幼兽蜷缩在寒风里。
他想为她拭去泪水,廊下传来任城王剧烈的咳嗽声,他侧过身去,感觉喉间涌上腥甜,袖中的佩刀比往日沉重了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