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曜死了……”
封蘅看着拓跋弘悠闲地在她对面坐下,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朕听闻你去兰台看他。”他抬眼,“那种地方晦气,以后不要去了。”
“李敷射杀了他。”
“阿蘅。”
“他当着我的面射杀了他和慕容如意,说是奉了你和太后的旨意。”
拓跋弘陷入了沉默。
“他为何非死不可呢?”
“你不想他死?”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忽明忽暗如同摇曳不定的帝王心术。
“不是朕要找借口,慕容如意在你父亲的事上如此热切地搜罗罪证,他早就该死了。至于慕容白曜,朕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没抓住。”
封蘅望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能不能饶过慕容家女眷的性命?”
“你竟为他求情?”拓跋弘站起身来,有些荒唐地看着她,“你父亲的事,慕容家可曾有过怜悯,乙浑之乱时,慕容白曜手握重兵作壁上观,这次,他竟然屯兵青州迟于传召试探朕的底线,若不是太后一传召他就回来了,朕还不知晓他如此听话!”
“怎么会……”封蘅心里更乱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你为何待他如此宽容?”
她透过拓跋弘的眼眸看到自己,她听到自己轻飘飘的声音,“不是宽容,是恐惧。”
“你在恐惧朕?”
拓跋弘苦涩地看着她,“无论你信或不信,朕从未想过伤害你。即便朕是帝王,也不是事事如愿,人都是会犯错的……”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要的是我绝对的顺从来确认你的权威,还是只是一个说趣逗唱的宠物。”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拓跋弘不禁悲从中来,他觉得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否则两个人的心都会被撕扯得粉碎。
他微微平复了情绪,说,“虽说用人不问忠奸,李敷总也摆不正自己的立场,朝政大议,事无不关,如今越俎代庖射杀了慕容白曜,太后护不了他了。”
封蘅根本不在乎拓跋弘怎么对付李家兄弟,她轻轻“嗯”了一声,便垂下眼眸。
拓跋弘自嘲地苦笑,“你看,朕连铲除这样一个人,都要这般步步为营。”
封蘅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拓跋弘眼底的疲惫,烛火在他眼角投下细小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是爬满裂痕的琉璃。
她突然觉得好累。
拓跋弘别过脸去,长长叹了口气,他本能地伸手将她捞进怀中,埋首在她发间,沉重的呼吸声闷得发颤。
过了许久,他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落下细密的吻,像是要将隔阂与失落尽数吻去。
拓跋弘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将她搂得更紧了。
“阿蘅,别对朕沉默……”
他想起那年秋猎,她不慎落马,一开始倔强地咬着唇掉眼泪,见了他回头寻她就变了样子,滋哇大叫着说她疼。
他说,“又不是我害你坠马,你想怎么样?”
“殿下就一点儿不会怜香惜玉吗?”
“别人是温香软玉,你是什么,一个疯丫头。”他一边指责她一边扶她起来,“你去年骗我猎熊,今年又耍什么花招?”
“真没有,殿下怎么就不信呢?”她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像遭人毒打,又委屈巴巴,要不是一时看他失了神,她怎么会骑马撞到藤蔓垛里被甩了下来。
她那时候,那么单纯地爱慕太子殿下,可每次都弄巧成拙,叫太子更厌烦她。
一想到这里,身上就更疼痛难忍了。
那个肯为他花小心思的姑娘,长大了。
细碎的吻落在她颤抖的眼皮、冰凉的鼻尖,最后辗转停在她微张的唇上。封蘅想要推开,却被他箍得更紧,带着苦意的吻霸道又小心翼翼。她尝到他唇角的咸涩,分不清是自己的泪还是他的。
他将脸埋进她颈侧,年少时打打闹闹的画面不受控地翻涌,她会偷偷往他箭囊里塞野花,会在宫宴上用脚轻轻踢他的靴面,会在他批阅奏折时突然从身后蒙住他的眼。
他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绣着金线的龙袍裹住她发凉的身子,大步往寝殿走去。
封蘅从噩梦中惊醒,天已经大亮,刚梳洗完,拓跋弘遣络迦送了东西来,是用油纸包着的狐狸糖。
当下宫里时兴的糖果是不会用这种旧时的浅棕色的油纸的。
她记起那次坠马,全身散架了似的疼,拓跋弘忍不了她哭哭啼啼,问她怎么才能不哭。
她边哭边说,“疼死了,除非殿下给我十颗狐狸糖。”
少女歪坐在草地上,发间沾着枯叶,泪水扑簌簌滚落。
那年秋猎的暖阳有些刺眼,太子白了她一眼,解下披风裹住她,嘴里数落她笨手笨脚,第三天他来看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塞给她油纸包着的狐狸糖。
不多不少,正巧十颗。
“殿下还记得?”她欣喜若狂,从床塌上跳起来。
拓跋弘慌忙捂住她的嘴,环顾四周,做贼一般把她按住,“本殿下从来不言而无信。”
“可你昨天也没答应我啊。”
“那你还给我!”
“不要!”
“何况……是我叫你来陪着秋猎,你摔成这样,我多少有些责任……”
“我可没向公主告状。”她把糖果放到枕头底下,“她问我,我只说是自己好奇去的,挨了好几顿骂,连阿爹都训斥了我一番……”
拓跋弘耳边微红,不再看她,故作严肃,“你好生养着吧,养好了,兴许还能赶上秋夕祭月。”
络迦捧着鎏金托盘,封蘅盯着那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狐狸糖,糖霜在纸缝间洇出淡淡的黄渍。
“陛下特意吩咐,昭仪不爱甜,让膳司少放饴糖,多添些桂花。还说要赶在开炉时取,待撒了糖霜后快些送过来,才刚刚好。”
她打开糖纸,指尖碰到糖霜。
憨态可掬的狐狸头,入口即化的微甜。
不知怎么,却似被这甜意堵住了喉咙,她晃了晃神,又拿了一颗,说,“把这些糖给几位皇子公主送去尝尝吧。”
“奴婢让膳司再去做了就是,陛下一番心意,还是……”
“就把这些送去吧。”
“太子殿下那里……”络迦迟疑。
“也送去吧。”
“是。”络迦恭谨地退下。
封蘅盯着手里小小的糖粒,其物如故。拓跋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那时候要狐狸糖,皆因小时候她生病了不肯喝药,博陵公主就会拿狐狸糖来安慰她。
记忆里那双温柔的手剥开油纸,将甜滋滋的糖块塞进她嘴里,搂着她说,“蘅儿最乖,吃了糖就不苦啦。”
那时候母亲总是会摇摇头,怪公主太偏袒她,长大了到了婆家谁还会哄她吃药不成。
公主才不在乎,“她长多大都是咱们的宝贝女儿,何需别人疼她,我疼着她就够了。”
她吸了吸鼻子,将手里的糖放进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