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是在临近上巳节时从长孙尚宫口中得知关于李家兄弟的传言愈演愈烈。
起初她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纯陀几次欲言又止,就忍不住问她,“是为给你兄长赐婚的事?”
纯陀一下子脸色通红,手指绞着裙裾,“外头都说,太后有意将赵郡李家的姑娘许配给我兄长,可是陛下的旨意......”
“莫要忧心。”她侧身望向她,“我倒是好奇一件事,你父亲究竟是什么心思?”
“我……从不了解……他们都说他对故王妃情深意重,阿娘是因为酷似故王妃才会受他青睐,可他与兄长并不亲近……”
纯陀的声音越来越小。
就因为冯家帮任城王造了个替身,因为谭双受教于冯昭仪,即便谭双死了,任城王既然接受了这个女人,从此他就与冯家紧密相连,成为太后的左膀右臂。
“母后赐婚是为了冯家和李家那俩兄弟考量,可当初在内都大官一事上,任城王为何会如此坚定地支持陛下,公然与冯熙作对呢?”
“阿娘说过……父亲书房暗格里,总锁着本泛黄的手札,每至朔月便独自翻看,谁也不许靠近。那是故王妃的家书……”
纯陀的声音变得艰涩,幼年时总看不懂父亲含笑的脸上不时出离的悲凉之意,后来她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回忆起给她送糖果的高贵妇人,阿娘说那是她在魏宫做奴婢时的姐妹,可是没有姐妹会卑微地向对方行礼,而对方心安理得高高在上地接受。
太后昨日召见,亲切地向她讲了讲阿娘的故事。
她说你没见过故王妃吧?
你阿娘能得青睐,因像故王妃的眼睛,像故王妃的声音,后来连走路时微微颔首的弧度都有些像了……
父亲透过阿娘,看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脸。
是兄长的母亲。
即便昭仪不认同众人称赞父亲的痴情,轻蔑地说那是一种自我感动和虚伪,她却隐隐察觉那种寂寞,让人抓狂的日思夜想。即便是虚假的替身,起码那些片刻的恍惚,可以成为喘息和幻想的契机。
好比听到兄长被赐婚的消息,一夜里幻想了无数种可能。
即便兄长回平城任职,她也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任城王府。总有一天她要嫁人,她总归得嫁人的。
就像幼时兄长把她留在身边,现在还不是来到魏宫,兜兜转转,她体会到了叫命运的东西。
“纯陀?”
她回过神来,岚风将岚风将窗棂上的纱帘掀起一角,夕阳的余晖突然斜斜地切进殿内,碎成一片刺目的金芒。
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触到脸颊一片湿润。
封蘅忽然想起挽香阁瞥见的残荷,同样在暮色里瑟缩着,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太后还说了什么?”
纯陀从袖中掏出一方揉皱的丝帕,声音细若游丝,“今早……有人放在我妆奁里。兄长说过他母亲最爱芍药,可府上的人说了,父亲不许府中出现一株芍药……”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高椒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附耳对封蘅说了两句话,她瞬间脸色微变。
慕容白曜下狱了。
弹劾者是高平郡公、中书监李敷。
这件事怎么都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帝王大加赞许,命阳城王拓跋长寿彻查。
“都下去吧!”高椒房吩咐。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午后。”
封蘅后背瞬间出了一片冷汗,“怎么会……”
“听闻今日一早阳城王就派兵围了慕容府,看来陛下依旧在意当年他依附乙浑……”
“我想去见见慕容白曜,他恐怕活不成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后不容他,陛下也想他死。”
“你不恨他?毕竟当初你阿爹的事,慕容家也在推波助澜。”
“你知道我最该恨的人是谁。”她顿了顿,吞下苦涩,突然想起昨夜里拓跋弘说她生辰时会送给她一份惊喜,普通的罪犯秋后才会当众处决,而慕容家此时此刻是毡板上的鱼肉,帝王随时都能让他们人头落地。
“陛下要杀人泄愤,太后要铲除异己。”高椒房想起祖父母的嘱托,最重要的是和光同尘,这样才能长久。她欲言又止,最终低声说,“现在贸然前去......”
封蘅拢了拢头发,“不管怎么说,如今他要死了,我想看看慕容将军沦落是什么样子,虎落平阳,只能是死路一条。”
雨势渐急,她披着玄色斗篷踏入雨幕,到达兰台地牢时,石阶上的积水已漫过鞋履。守卫哪敢阻拦,只说里头污秽,恐怕昭仪难忍。
地牢深处弥漫着腐木与血腥混杂的气息。慕容白曜蜷缩在草席上,锁链在他脚踝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眼中满是诧异。
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
半晌,他缓缓跪下去,“臣有愧昭仪。”
一旁牢房里关押的是慕容如意,他第一次见到封家的小女,帝王的宠妃,只觉得气血上涌,那日封辙夫妇死讯传来,兄长的话仍旧在耳。
慕容如意突然扑到牢栏前,铁索哗啦作响,“我只是奉命查案,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江山!你爹……你爹他死有余辜,他是自缢,与人无尤!”
慕容白曜猛地踹翻身旁木盆,示意他闭嘴,随后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锁链随着他颤抖的脊背轻晃。
“是我们错了。”
“我不是来问对错,我也救不了你的命。我只是来看看世态炎凉,阿爹被冤枉之时,他自尽那天,大概也是像这样无助。”
阿爹没有像慕容白曜一样在狱中受辱,这是不是不幸之中大幸。
她突然觉得荒唐,自己竟生出这样的想法。
地牢陷入死寂,慕容白曜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半晌,他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家中女眷无辜,能否……”
“有件事我想确认。”
慕容白曜抬起头来。
“我不信你会私通南朝,欲加之罪,十条百条都不成问题。我只是不解你和李敷能有什么过节?李敷为何突然针对你,或者说你和太后有什么过节,为何他们容不下你了?”
他眼眶微红,突然挺直脊背,“慕容白曜誓死感激陛下宽容知遇之恩。”
她轻笑出声。
还是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家兄弟不过是太后针对帝王的先头兵。
帝王凭借封家旧事和御驾亲征收买了北部六镇的人心,把兵权牢牢握在手里,南边的军队与官员是冯家深耕多年的底牌。
从降臣沈文秀开始,到逐渐洗刷污名的慕容家族,帝王的这盘棋,自以为走得四平八稳。
可一些宗室与冯家捆绑之深,远超帝王的想象。
这就是太后的底气。
“我还有句话,请昭仪转告陛下。”
“兄长!”
慕容白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还请陛下提防东阳……”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而来,正中慕容白曜咽喉。
“乙浑之乱......”
封蘅踉跄后退,不远处传来呜咽之声,脖颈喷薄涌出鲜血顺着枯草向青砖缝隙蜿蜒。
慕容白曜和慕容如意死了。
就死在她的眼前。
她转过身来,李敷的笑脸映入眼帘。
他手里拿着弩机,“昭仪何必来这肮脏之地?”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封蘅冷冷看着他,“你这一箭,是怕慕容将军说出不该说的话?”
“昭仪说笑了,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昨夜慕容府私藏甲胄之事败露,陛下与太后震怒,即命下官即刻处置。”
“他虽然没说完,可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要不要连我一起杀了?”
李敷轻笑,“昭仪莫要被这些腌臜事污了耳朵就好。”
“你不怕我告诉陛下?”
“昭仪不会也不能背叛仁寿宫。”李敷从容整理衣襟,对着封蘅微微欠身,“太后今日邀了李家女眷入宫赏花,下官先行一步。”
她的后背抵在冰凉的石壁上,冷眼看着慕容白曜两兄弟死不瞑目,她突然明白了那日她质问控诉,太后沐浴在庄严的佛像之下,说了《大藏经》里的话。
我舍高臂,必当得佛金色之身,若实不虚,令我两臂还复如故。
当尔之时,三千大千世界六种震动,天雨宝华,一切人天得曾未有。
太后说,“有些道理,做儿子的总不愿意相信,当母亲的,就得借别人的事让他听进去。”
起初,她也幻想能如常太后与先皇,母慈子孝,永葆冯家富贵,可精明如常太后,也没能保住常家的富贵。冯太后那时候就明白了,太后与帝王这两种身份是天生的敌人。
每次他对太后的不恭敬,无法用孩子长大叛逆来袖手旁观,这是关于权力的争夺,后来,这些敌意都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冷眼与蛰伏。
太后一直在等待,等待帝王逐渐长大,到羽翼丰满到敢动冯家,再从慕容家的血开始,把他拖回当年孤立无援的境地。
对蘅儿来说,这难道不是最深重,最大快人心的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