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
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这里堆几样药材,那里晒几件衣裳,显得有些狭窄逼仄,不时从院子里传来交谈声。
一妇人与一瘦削男子站在门前。
“你说的,可是真的?见到乔桑雀那妮子了?”
“是,我亲眼所见,他来给项家那姑娘送信呢,你不信,就去项家问问,千真万确。”
妇人手里挽着菜篮子,面色从最先的不耐,变成现在的急切。
她审视地盯着眼前这瘦削男子,“这妮子,竟也不同舅舅舅母说一声,就跟着她男人进京了么?”
这妇人是乔桑雀的舅母岳氏,提起乔桑雀,眼底溢满恨意怒气。
无他,昔年李铮在湖州,曾帮乔桑雀拿回她父母所留所有被岳氏一家侵占的财物。
此事落了岳氏颜面,岳氏家中再不复从前风光,是以岳氏怀恨在心,总想寻个机会扳回一局,至少要将被乔桑雀拿回去的那份重新捏回手中。
乔桑雀三年不在湖州,岳氏起过强占的念头,只是哪知乔桑雀人不在湖州,她的宅院却仍有人守着,岳氏好面子,不敢闹大,只怕闹大后坏了名声。
男子道:“可我悄悄跟去看了,她跟的,并非她那个相好的。”
岳氏眸光锐利起来,“你可瞧清楚了?”
男子压低声:“千真万确。而且她如今跟的,可远非从前那病秧子能比的。”
他卖了个关子,停顿许久,等岳氏要问出声,他才故弄玄虚道:“她所住之处,侍婢成群,门前侍卫看守,寻常人都是进不得那院子的,桑桑身边也有婢女服侍呐。”
岳氏瞪大眼,恨恨问:“她住的,是哪里?”
男子笑道:“她攀上高枝,嫁入了皇室,我四下打听,得知那座宅子住的,是当今四殿下。”
岳氏指尖几乎没入掌心,牙齿都在打颤,“四殿下?”
即使是远在湖州,也少有人不知李钺名号。
他压制西域,促成大燕与西域商贸往来,连岳氏家中也因此得利。李钺三年前被幽禁,湖州不少百姓因此惋惜,如今他重回朝堂,平肃州山匪之乱,肃州与湖州相隔不远,湖州人哪能不知晓他。
“是啊,那院子曾是幽禁四殿下之处,听说是四殿下念旧,是故不曾搬离,那日见到你家桑桑是妇人装束,想来,她的夫婿,多半是四殿下了。”
男子同岳氏说这些,一来是因他们往日就有往来,关系还算密切,二来也想岳氏再去与乔桑雀攀个亲戚,傍上李钺,或许连带他都能飞黄腾达。
男子叹气,“桑桑这孩子总归是你们夫妇二人带大的,小娘子心肠软,就算从前有矛盾,你们向她去赔个不是,看在多年养育之恩上,想来你们也能重归于好。”
岳氏冷冷看他一眼,扭头往院内走去。
她一辈子高傲,又怎会对乔桑雀这样的小辈低头?
更何况眼见从前她最不喜的孩子一日比一日过得更好,她也咽不下这口气。
岳氏撂下菜篮子,焦躁地在屋内四下走动。
除了不甘心外,岳氏不可避免地,还有几分惧意。
若她在乔桑雀幼时待她好,也许事情不那样棘手,可岳氏清楚,她不待见乔桑雀,对乔桑雀没有好脸色,乔桑雀又怎会记她的好?
岳氏只担心,乔桑雀真与那四殿下结成夫妻,日后会借李钺权势,对他们下手。
岳氏深深喘气,等乔桑雀舅父金世容回府时,依然没个好脸色。
见到金世容孤身回府,更是怒意翻腾:“不是叫你将琦儿带回府,你就任他在外头厮混?真要养出外室,你金家的名声也不要了。”
金世容是个懦弱的,被指着鼻子骂,大气不敢出,望着妻子脸色,只说再去找找。
谁知他前脚刚说出去寻人,后脚就见岳氏面上阴云一扫而空,竟带上笑意。
金世容心头发怵。
可岳氏也只是拂拂手,叫他快去寻人。
那笑意越来越盛,末了又嘱咐:“将琦儿寻回府,咱们收拾行李,进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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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舟尘在冬台苑外搜查后不多久,皇后亲自来了冬台苑一趟,说是得知夜间情形,特赶来看看乔桑雀是否有恙。
皇后没有久留,与乔桑雀说过话,赐下几件新衣,便回了宫中去。
灵俏一边收拾新衣,一边同乔桑雀道:“皇后娘娘心善周全,总是挂念身边人。”
乔桑雀笑着点头。
想起昨夜,灵俏庆幸道:“幸好昨夜有何大人来,否则,还不知会如何。”
她看向乔桑雀。
其实她很想将昨夜李钺问的那些话告诉乔桑雀,若乔桑雀知道殿下对她是有上心的,乔桑雀或许会好受些。
乔桑雀面色有些发白,用过早膳后,便始终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戴简回府一趟,乔桑雀那份心神不宁才稍微减淡。
灵俏设身处地想,换做是她,也同样会心不在焉,昨夜之事后,何舟尘来府中,皇后娘娘来府中,与乔桑雀关系最近的李钺,却连句当面的过问也没有。
假使是乔家三小姐遇见这样的事,李钺恐怕会早早去到乔家,寸步不离守在那里。
乔桑雀问:“江公子可有递信回来?”
灵俏回过神,“还不曾见到,时辰尚早,兴许昨夜江公子就寝太晚,还来不及向夫人写信。”
江照在冬台苑贸然出头,被有心人瞧去记住,对他不是好事。
昨夜冬台苑外百姓不乏性情激进者,乔桑雀担心会有人找上他,寻他麻烦。
是以江照离开冬台苑时,他们约定好,若无碍,江照今日午后,便写一封信送来冬台苑。乔桑雀在京中识得几个商人,她与江照说好,他将信任给其中一人,对方便会替他送信。
只是乔桑雀用过午膳许久,厨房就要准备晚膳了,迟迟不曾收到江照来信。
江照这般胸有大义之人,不会言而无信。
乔桑雀有些担心。
乔桑雀对灵俏道:“差人去广济寺问问。”
“不……”乔桑雀摇头。
若当真有人去寻江照麻烦,府里的小厮恐怕应付不来。若叫小厮察觉不对后再赶回冬台苑报信,又恐要耽误时机。
若能差个会武艺的侍卫过去便好。
乔桑雀站起身,“随我出府一趟。”
冬台苑内侍卫不多,昨日夜里,百姓围在院外时,侍卫是最先跑到院外的,也是最先被人群打伤的。
乔桑雀手腕也不知在何时被划伤,只是昨夜情况太危急,危急到无暇顾及。
灵俏问:“夫人要亲自去广济寺?”
乔桑雀撩开眸看她一眼,轻声:“去找何世子。”
灵俏顿了顿。
她想起昨夜李钺频频提起何舟尘,心觉不妥。李钺应当不大喜欢乔桑雀与何舟尘待在一起。
可江照在冬台苑外仗义执言,灵俏也担心他遭人报复,想了想,最终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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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简将他到冬台苑后的所见一一向李钺禀报。
他是过来人,早已娶妻生子,也见到许多小辈相知相爱,对男女之间的事,他看得太清楚。
也许李钺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昨夜那些举动是什么意思。
戴简却明白。
李钺不愿意乔桑雀同旁的男子亲近。
不愿意另一个男子在乔桑雀心中占据位置。
包括今早,李钺得知何舟尘在冬台苑后命他前去,多半亦是不愿何舟尘在乔桑雀面前卖好。
李钺性子高傲,戴简知道他对为兄复仇一事有多固执,定不能忍受自己在这紧要关头分神,若直言不讳,只会适得其反。
可若坐视不管……
戴简是过来人。
若乔桑雀当真因此对何舟尘青眼有加,李钺迟早会后悔今日。
“属下到冬台苑时,何世子,已抓住煽动闹事之人。”戴简面上懊恼,话说完,果见李钺面色黑了个彻底。
戴简继续道:“现下当是在审讯中,殿下不若亲自回府一趟。”
李钺没有动作,似乎僵持着,僵持着不去想。
戴简给了台阶:“殿下是冬台苑的主子,欺辱到殿下头上,殿下自然不能不过问。”
李钺神色松动了瞬。
戴简:“殿下心中应是明白,这次不过问,日后,他们恐要变本加厉。”
绷紧的弦一点一点松开。
李钺摩挲着垂在腰间的玉佩,眼底冷意还未化开,却听他道:“自该回府去,此事需好好处置,不能寒了府中众人的心。”
说罢,他起身,撂下短刀,衣袍翻飞,大步朝外去。
回到冬台苑,下人们在府中清扫,府外燕卫看守。李钺尚在禁足期,可他出府从不遮掩,众人对他禁足却不在府中这件事心知肚明,见怪不怪。
雪从昨夜下到今日,不曾停过。
扫过不久的石板路,再次积起薄雪。
李钺踏在薄雪上,每向前一步,压在胸口的闷气便渐渐散开,但代替它的,是慢慢加快的心跳。
他步子停下,眼底茫然,很莫名地,手指抵在心口。
心在跳动,是不安、忐忑。
周山与戴简跟随左右,见他停下,齐问出声。
他摇头,带着仍在变快的心跳,朝玉葭阁走去。
到时,玉葭阁房门紧闭。
他叩响门,门内无人回应。
推开门,空无一人。
事实上李钺也并不觉得乔桑雀会出府去,他只是在想,天确实太冷。
直到他传了婢女来,问起乔桑雀。
接连问过几个婢女,到第三个,方才支支吾吾说起,“奴婢、奴婢瞧见夫人带灵俏出了府。”
“去了何处?”
“去、去寻何世子了……”
李钺双眼骤然变得猩红。
如同冰封的湖面,忽然一寸寸裂开缝隙。
常被他扣在手中把玩的那只白玉,应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