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梳洗完毕,桃夭坐在梳妆台前,簪上一朵替陈君守孝的雪白绢花,昔日妩媚的妖妃铅华尽褪素面朝天,眉宇间拢着几分哀愁,反而愈发楚楚动人,如濯濯清莲。
便闻一宫人在殿外道:“贵妃娘娘,楚君召见。”
桃夭看着镜中自己因破皮而鲜红醒目的唇角,面无表情地涂了一层口脂遮掩。
做完这些她才让喜鹊扶她起身,应召去见楚修胤。
陈国的金銮殿也不再是陈国的金銮殿,年轻的帝王如一条威风的墨龙盘踞在昔日属于陈君的龙椅上,身着华丽朝服,头戴十二冕旒冠,狭长的凤眸藏在冕旒下,难辨情绪为何。
楚国以玄鸟为尊,故而帝王的墨裳上也有金线勾勒的玄鸟,振翅欲飞,然而楚修胤高高在上的坐在那里,远远一观,玄鸟双足被缚于金边玉带之内,其周身气度凛然霸气非凡。
每见楚修胤一次,灭国之痛便更深一分,桃夭跨入殿中,放目望去满殿亡国之臣。
当着这些陈国旧臣的面,楚修胤唇角勾笑地朝她招手:“爱妃,上前来,与孤同坐龙椅。”
昔日陈君盛宠,桃夭也不曾在龙椅上坐过,只是坐在陈君怀里,或是跪在陈君脚边。
桃夭忽想起昨夜自己听到的楚修胤跟人说的话,他说他会宠着她,让陈国群臣匍匐在她的脚下,以羞辱陈国群臣,并以此证明陈国实是陈君无能。
这么快,楚修胤便付诸行动了。
果不其然,满殿大臣露出屈辱之色,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能用眼神支配她当殿自杀以保全自身尊严。
桃夭倍觉可笑,陈君死时她让他们以身殉国,他们不肯,而今受辱又把一切的恨施加在她身上。
“陛下召妾来所为何事?”
桃夭不曾上御阶,只披着一身殿外的清光站在那里。
“他们说,要降了孤,爱妃以为如何?”
降?
真好笑。
这才一日,他们便要做降臣,事二君。
“妾以为,昔日背主之人,不可复用,陛下应将他们悉数杀之。”
他们活着是陈国的耻辱,楚修胤也并非真心想留着他们,终有一日楚修胤发现羞辱他们这群贪生怕死之徒没有半点意思也是要杀他们的,倒不如早早死了,还落个清白身。
话刚落,殿中爆发出一道道厉喝:“妖妃尔敢!”“妖妃休要妄言!”“楚君莫非要受一妇人唆使?”
群臣激愤,如蝼蚁遇危,各自奔散,慌乱不堪。
楚修胤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首乱状,瞥着女子鬓边簪着的守孝白花,眼眸深了深,懒懒地笑道:“爱妃怎么一来就喊打喊杀,岂不显得孤王是个暴君?”
“暴君”二字一出,殿中忽然一片寂静,陈国众臣终于想起这两个字,早在楚国连灭两国时就加诸在楚修胤身上,恶名远扬,威慑天下。
原本陈臣指望楚修胤看在他们主动投诚的份儿上,饶过他们一条狗命,如今楚修胤特意将妖妃叫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与妖妃商议如何折磨他们?
满殿大臣惊恐地看着御座上的君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唾骂的得了新君宠爱的妖妃。
桃夭厌恶地看向楚修胤,无不讥诮地说道:“陛下昔日连灭两国,屠戮十六城,难道还怕被人说是暴君吗?”
天下八分,群雄并立,楚修胤仅用五年时间就吞并了两个邻近小国,扩大了楚国版图,陈国是第三个被盯上倒霉鬼,亦赴前两国的后尘。
如今,世上只剩五国了。
“哦,爱妃竟知孤王的事?”楚修胤凤眸微露意外,随即玩味地把玩着大拇指上的帝王扳指,“爱妃所求无有不可,倒是想问,爱妃要拿什么来换?”
桃夭没有什么能够与楚修胤换的,唯这副身子罢了,不,也许被楚修胤一箭射穿白绫救下起,连这副身子都没法再受她自由支配。
然而,还不待她开口,殿中又响起一阵急切的“贵妃娘娘”,群臣七嘴八舌地说道:
“贵妃娘娘一心逼死我等,日后可敢下黄泉见陈君?”
“我等为陈国效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贵妃娘娘为何对我等如此绝情?”
“贵妃娘娘,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骂你妖妃,求你让楚君饶我们一条命吧,看在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
……
方才还怒目眈眈的人竟转眼找她求情?!
顿时,桃夭忍不住笑,讽刺,实在是讽刺,陈君生前竟养着这样一群臣子,贪腐便罢,气节也无。
笑着笑着,桃夭又闭眼落下泪来,两行清泪从眼睫下滚滚而落,整个殿中一片哀戚。
她原本想死,死不了,他们想活,为此狗苟蝇营。
楚修胤唇角笑意忽淡,不悦道:“爱妃怎地,因何哭泣?”
桃夭睁开眼,灼灼目光如利箭射发,乱箭射向殿中大臣,“我哭,身为陈国子,脊梁称几钱,陈君提携恩,无人愿报还,殿中百余人,无一是忠臣!!”
楚修胤不禁轻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底下众臣,满是鄙夷地说道:“一身贱骨不值两,脊梁又能称几钱,想活是人之常情,爱妃何必为此伤怀。”
也是这时,一名大臣走了出来,是王莨,匍匐在地极尽谄媚地说道:“楚君,能臣只侍明主,陈君昏庸无能,宠幸妖妃,致使陈国江山覆灭,我等并不忠心陈君,唯愿效忠楚君陛下。”
“正是。”
群臣恬不知耻地附和着。
桃夭转眼看向王莨,如果陈国未灭,王莨会因为钱正一案落狱抄家,当初就是他极力举荐钱正上位的。
“王莨你……”没等桃夭说话,一皮肤黝黑眉骨有疤的大臣走了出来,指着王莨的鼻子怒骂道,“当年你不过一王府侍卫,是陈君赏识你提拔你,才有你多年兵部尚书之位,陈君方殉,你怎可为了讨好新君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王莨昂首挺胸道,“曹敬,难道你不怨陈君听从妖妃的话,将督运使一职给了钱正吗?”
曹敬顿时语塞,他自然是怨的,陈君昏庸无能,听一妇人之言,灭国似乎是注定的下场,可是……
曹敬缓缓看向桃夭,握紧双拳双目通红,“是,我的确怨这妖妃,然陈国江山覆灭岂是妖妃一人之过?”
“曹敬,莫非你暗中倾慕妖妃多时,才替这妖妃说好话?”
“你……”
曹敬勃然大怒,拔了身旁殿卫的剑便指向了王莨。
王莨连忙向楚修胤告状:“楚君陛下,此子在殿上作乱,不将您的天威放在眼里,当极刑处死。”
楚修胤眼眸含笑,甚是配合,“似乎颇有道理,来人。”
侍卫迅速入殿,拔剑向曹敬。
曹敬攥紧了剑柄,剑身几经颤抖,最终他将目光投向了桃夭,“求贵妃照顾好我弟弟。”
而后,拔剑自刎。
桃夭呆了,痴痴地望着那一地斑驳残红,手脚冰冷,心底发寒,她唰地看向王莨,王莨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又瞧向楚修胤。
楚修胤挑起眉头,颇有几分意外地说道:“噢?真死了?看来陈国也并非全是鼠辈。”
接着,楚修胤含笑瞥了她一眼,“来人,打扫干净。”
进殿的侍卫迅速将地上的尸体从殿中抬了出去,还不忘擦干净地板上滴落的血水,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桃夭怒极,他怎能……怎能如此罔视人命……一句“真死了”便草草将一条人命掀了过去!
“陛下,这曹敬公然念陈君之恩,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才是,只是如此已是便宜他了。”
王莨已然将自己当作楚臣,千方百计地讨好起楚君来。
桃夭犹然怨恨,如今全被不甘和痛恨占据,委身跪在了大殿中央,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陛下!王莨乃左相刘光走狗,那刘光曾意图对妾不轨,幸亏妾用簪子刺伤了刘光方才逃走,还请陛下为妾做主,将这王莨一并杀之。”
直至此时,桃夭才明白楚修胤将她召到这大殿来的“良苦”用心。
陈国臣子、陈国的妃子,皆要依仗他活,他一个灭了陈国的罪魁祸首却稳坐高台,如看戏般看着他们互斗,如狗咬狗,一嘴毛,简直精彩至极。
王莨面色大变,忙不迭跪下喊冤,“陛下,臣与刘相没有半分干系,皆是这妖妃血口喷人,为保楚国江山之安定,还请陛下杀了这妖妃,以免重蹈陈国之覆辙。”
顿了顿,他又一咬牙,“若陛下喜好美色,臣……臣之发妻不输妖妃……”
“畜生。”
桃夭气红了眼骂。
那可是他的发妻。
王莨却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理直气壮地对着桃夭笑哼,“与其让你这样的妖妃留在大王身边,继续祸乱楚国的江山,倒不如让我妇入宫侍奉陛下,我妇贤德,焉会与你这妖妃一般蛊惑君心?!”
说完尤嫌不够,王莨再次看向楚修胤,拱起双手道,“陛下,妖妃误国,当杀之以安天下,若陛下肯将妖妃拉到午门斩首示众,让陈国百姓观礼,陈国百姓定然歌颂陛下的贤德,甘愿做楚国子民,陛下便能以最小的代价笼络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