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桃夭才回过神来,双手轻颤着抚上陈君凸出圆睁的眼,令陈君阖目安息。
然后一脸冷色地站起身来,看向殿中一干大臣,掷地有声道:“陈国将灭,陈君殉国,尔等还不殉陈君以全忠义,莫非要做亡国之臣?”
金銮殿的辉光笼罩下,女子披头散发素面朝天却宛如天妃,神态威严令人不可逼视。
殿中一片死寂,大臣们心虚得几乎不敢看桃夭的眼,一个个低下头去,假装充耳不闻。
桃夭粲然冷笑,“原来诸君平日一口一个忠义,隔三岔五跑到御书房死谏让陛下处置我,都是在演戏,真到了亡国表忠心时,一个个都当起了缩头乌龟,既不怕被后人戳脊梁骨,也不怕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独独只针对我一个弱女子?”
这时,殿中才响起刘光走狗兵部侍郎王莨佯装愤懑的反驳声,“妖妃!若不是你,陈国怎会亡国?陈国既去,你才该追随陈君而去才是!”
“就是,妖妃该死,竟还有脸来质问我等。”
“妖妃人人得而诛之。”
……
刘光的狗果然是和刘光一样会叫,一言激起千重浪,反倒来讨伐她了。
桃夭却不欲与他们多言,她当然会死,会体体面面地去殉陈君,她会换上陈君赏赐给她的最漂亮的华服,簪上最昂贵的凤钗,化上最艳丽的妆容,殉陈君,殉陈国。
她也知道这群人活不了多久,他们不肯殉国保留陈国的尊严又如何,陈君跟她说过,楚君是出了名的暴君,手腕铁血,杀伐果断,最是厌恶不忠之臣,难道他们指望楚君动恻隐之心留他们一条狗命?
——不可能的。
桃夭便在百余大臣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殿门口,她看到太子陈徽立在那里,用清润而又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在经过陈徽的身边时,陈徽拽住她的胳膊,低声唤她:“幺奴,别做傻事,离开王都,去幽州,父皇也是如此想的。”
桃夭脸色很不好看,幺奴是她入宫前的本名,流浪街头的乞儿只能取这样卑贱的名字,连个姓氏也没有,入宫后这个名字却成了特别的存在,只有陈君这么叫过,外人无从知晓。
桃夭来不及细想陈徽为何会知道,甩开陈徽的手,冷睇着陈徽,“你若真心想我走,就不会在我准备出发去幽州前带兵拦住我。而今我不想走了,倒是你,若想光复陈国,还不快走么?”
陈徽愕然,“幺奴,我派了人去狱中接你。”
“不重要了。”
桃夭打断了陈徽。
陈徽神色凝重,“幺奴,我带你一起。”
桃夭讽笑,“陈徽,你是喜欢我么?”
陈徽蓦地失了言语,不自觉滚动了下喉结。
真好笑,喜欢却不敢承认,桃夭望了陈徽一会儿,懒得理会他了,打算离去,却又听见陈徽的声音:
“如果我说……是呢?”
桃夭瞬间怔住,看见陈徽目光变得坚韧起来,已无半点犹疑和怯弱,反而逼上前来,低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很早之前,我就喜欢你了,幺奴,跟我离开,我不做太子,你不做贵妃,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桃夭久久不曾答话,心跳逐渐如擂鼓,一下比一下重。
她知道自己在心动。
太子是百姓交口陈赞的丰神俊朗芝兰玉树,韶华年纪的她何曾没有心动过,可是她在最心动的时候是陈君的妃子,陈徽要唤她庶母,少女的情意经不起冷却,便逐渐转化为厌恶,她真的能跟陈徽走么?
“幺奴,同我一起……”
桃夭犹疑,陈徽便低声蛊惑着,几乎撼动桃夭的神魂。
“太子殿下,楚军快入宫了,快跟妾走吧……”
也是在这时,太子妃姚金铃的声音尖锐地插了进来,如打破魔咒的清音,将桃夭瞬间从梦中惊醒。
陈徽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眼睁睁瞧着桃夭的眼神从意动趋向冷静,到最后变得冷漠而又决绝,慌了道:“幺奴……”
桃夭伸手推开了陈徽,语气极致的疏离,“多谢太子厚爱,本宫不配。”
说完,便转身离开。
与姚金铃交错而过时,姚金铃狠狠瞪了她一眼,想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抵又在恨她这个妖妃不守妇道勾引她的夫君,小跑向朝陈徽:
“太子殿下,楚君快攻进皇宫里了,我们快走吧。”
陈徽直直盯着桃夭离开的背影,桃夭没有回头,脚步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就朝着她的朝华殿去了。
……
回到朝华殿,殿中的宫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喜鹊在殿门口焦灼踱步,像是在等着她回来。
一看到桃夭,喜鹊便大喜地匆忙迎上来,道:“贵妃娘娘,您终于回来了,奴婢等您好久,快随奴婢离开吧!”
桃夭温了面色看喜鹊,“傻喜鹊,你怎么还没走,若是我今天回不来呢?”
喜鹊是个倔性子,“不,奴婢知道娘娘您一定会回来的,当初娘娘在浣衣局将奴婢救下,奴婢就知道娘娘是天下第一善良有福之人。”
顿了一下,她听着外面渐响的攻打声,顾不得尊卑拽住桃夭的手,“娘娘,东西奴婢都收拾好了,快随奴婢走。”
桃夭没让喜鹊拽动,反而拂开喜鹊的手,推了喜鹊一把。
在喜鹊错愕的目光下,平静而又从容地笑道:“好喜鹊,娘娘走不了啦,娘娘要陪陛下,逃命记得多带点盘缠。”
喜鹊变了脸色,见桃夭转身踏进朝华殿,连忙跟上去,一边跟一边问:“陛下呢?”
“殉国了。”
“娘娘!”
“喜鹊……”桃夭戛然止步,转身一双明亮哀悯的美眸凝视喜鹊,“乱世烽火,美人即罪,我不想再做妖妃了,我也是陈国的一份子,我也有我的忠义。”
喜鹊呆呆地,好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的,“娘娘,我给您梳妆吧。”
桃夭没劝,只是露齿浅笑,“谢谢你陪着我,喜鹊。”
喜鹊的手是巧的,桃夭的容颜也是极好看的,主仆情深多年,这一次的妆容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用心,也愈发衬得桃夭美艳不可方物。
一抹白绫悬上殿梁,桃夭喝了一杯酒壮胆,将自己略尖的下巴圈进白绫里面,她踩着凳子,狠了狠心,才敢把凳子踢掉,让自己完全吊在那结实的白绫里。
喜鹊在下面哭,哭嚎声像是要把她给淹了,桃夭却在笑,笑什么呢,桃夭也不知道。
大抵是很快就要去见她依赖的陈君了,也或许是因为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窒息感裹住了桃夭,桃夭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七魂六魄即将远去,恍惚之中一阵巨大的声响掀飞了殿顶。
伴随着整齐纷沓的脚步声,和利剑破空的呼啸声,一只冰冷的箭头刺穿了白绫,使得桃夭直直从半空中坠落,栽倒在地。
“娘娘……”
喜鹊连忙去扶桃夭。
桃夭只觉身上还有脖颈处的勒痕火辣辣的痛。
她忍不住捂住喉咙溢出泪水,泪水打湿她的睫毛,形成一缕一缕的乌线,而在被乌线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朝华殿门口出现一具高大挺拔的身影。
身披铠甲发着银光,俊美面容硬朗邪肆,逆光而立宛如一尊妖异的杀神,浑身散发着骇然的气势。
他维持着举弓的动作,穿着银靴,意气风发四字不足以形容其举止,只消一眼,桃夭便能断定他就是楚国的君主,楚修胤。
陈君同他说过,楚修胤楚国皇室的骄傲,年纪最小的皇子论聪明才智文韬武略远胜他的哥哥们,从小便被楚国上下寄予厚望,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更配得上“天之骄子”四个字了。
果然,陈君说得一点不假,还未与其相处,桃夭便感觉自己快要被楚修胤眼里的锋芒灼伤了。
理所当然的,桃夭见楚修胤第一眼,便憎恨楚修胤;也理所当然的,楚修胤见桃夭第一眼,便折服于桃夭的容貌。
于是,桃夭看到楚修胤黑眸里流露出与其他男人一般无二的惊艳之色,片刻他挑起幽暗狭长的凤眸,玩味地扫量她道:“陈国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即日起做孤王的贵妃。”
当日,陈国灭,陈国皇宫被血洗,陈国旧臣悉数入狱,唯独陈国贵妃被楚君侍婢剥衣洗净,抬入被清扫一空重新装点过的君主寝殿,陈国百姓听闻此事尽皆辱骂不休,让妖妃去死。
可惜,未能百姓的如愿,也未能如桃夭自身之愿,当夜桃夭便被洗干净送到了龙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