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裴熠对视的那一刻,明凰最先感受到的居然不是恨意,也不是愤怒。
而是混着委屈的酸涩。
她对他不上心?
若她对他不上心,又怎会和他春日放风筝、夏日在院中同饮亲手酿的酒,秋日一同去万国寺登高,冬日又一块窝在里屋下棋。
她的豆蔻年华里,明明全是他的身影。
紧随着酸涩的,便是怒火中烧。
她从前是那么地心悦他,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明凰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两下,咬着下唇。
裴熠,你害得我好惨。
默了几息,她面上微微笑着,“小的错了。”
手上的力道减轻了,她的手臂被甩向一边。
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被怒意侵占,明凰甚至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你若真这般不愿,现在便说。”裴熠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必用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来面对我。”
她倒是想。
想归想,但若没有裴熠这颗能攀住的大树,她免不得流落街头。
那些官兵可是一日比一日还要多。
真被慕容枭抓住的话,怕是比五马分尸还要惨。
明凰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的这位姨夫为何如此恨她、恨她一家。
明明父皇对慕容一家那么好,又是破格提拔又是封侯,连女儿慕容姝也受封了郡主。
人心不足,这般地贪婪。
命运弄人,她有朝一日竟沦落至此——要想活命,还得靠讨好这位“前夫”。
“大人息怒。”明凰屈膝福身,“是我还没完全适应如今的身份,我会改的。”
从前在公主府,都是裴熠向她行礼。
如今,完全反了。
看着她低眉顺眼的这模样,裴熠却笑不出来了。他本以为,看到明凰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恭敬温顺,会感到无比的快意。
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看着从前恣意快活的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他只觉得愤怒,异常愤怒。
“够了。”
再也看不下去她这副样子,他眉头紧紧皱起,“你不是一向不可一世么,怎么如今我说两句你便服软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明凰就算是再蠢笨也该晓得,如今他们地位悬殊。裴熠确实没说错,她这条命,她生与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若一时的示弱可以换来更好的将来,那便是值得的。
“从前是从前,如今小的全然懂了。”她终于抬起一点头,仰视着他,眼中流露出恳切,“大人,我想活下去。”
不仅如此,最好是能手刃仇敌,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屋内的烛火闪了几下,烛光映照在男人脸上,明明灭灭。
明凰看不懂他此刻眼底的情绪,只觉得那里面盛着极深的感情。
是恨么,难道是爱么?
她辨不出来。
“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自然能高枕无忧。”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说话算数。”
是了。
要么留在他身边伺候,要么死。
她已经选了前者。
此刻,他是在提醒她——不要越距,认清自己的身份。
“大人所言极是。方才我动手打了大人,实在是……”明凰深吸一口气,“实在是该死。”
明凰活到今日,极少向别人示弱。
她本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从前身份高贵,更是如此,多数时候只顾着自己的快活。
上一次示弱,还是在她向父皇提及要和裴熠退婚的时候。她垦求父皇不要迁怒裴熠,还说他待她很好,是她自己不肯成婚的。
“大人放心,小的会好好学着如何讨大人的欢心,绝不会再出现今日忤逆大人之行。”
裴熠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跟前姿态低微的女子。忽然觉得,这些他曾想过无数次的话,真从她嘴里说出来了,是这般地呕哑难听。
不过,有一句,他觉得甚合心意。
“如此甚好。”他俯身将她扶起,伸手轻轻将她额前的一缕发拨到耳后,“你是该好好学学,如何讨我欢心。”
明凰面上笑着颔首,心里却泛起厌恶。
裴熠,你便这般羞辱我吧。她想,如此她才好学着那菟丝花,好好地缠着他,再吸他的血来做自己的养分。
屋子的门是关着的,只剩微风拂过烛火时带起的那点细微响声。
夜深了,整个世间静了下来。
明凰和他靠得极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她心下一横,尽量柔声地询道:“大人可要歇息了?”
忽地,那呼吸声仿佛瞬间重了些。一声轻笑传来,“是该歇息了。”
“小的去给大人端水,服侍大人安寝。”
明凰垂首应着,转身便要出去。可腰间传来一阵温热,低头,是裴熠的手臂。
她被他揽进怀中,耳畔落下温热的鼻息,“你果真愿意做这些?”
被这温热的气息刺到,明凰克制着偏向一边的冲动,乖顺地应道:“自然,要学着伺候大人,这等小事总该做好。”
“好,你且去罢。”
男人低低地笑了,放开手。
明凰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推门,却发现锁得死死的。
外头,追风的声音传来,“何事?”
明凰咬咬牙,小声道:“我去取热水,大人要安寝了。”
门外的追风本来倚着门休息,闻言惊得站直了身子,“小姐亲自去?”
追风是真的诧异,他从前是公主府的下等奴才,跟在裴熠身边伺候多年,是亲眼看过这位公主的种种行径的。
她竟然说要取热水去伺候别人,伺候的还是裴熠,这可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稀奇的大事。
“是,烦请开门。”
钥匙落锁,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追风看着眼前的女子,正要侧身放她出门,里头却传来了裴熠的声音,“追风,你去弄来给她便是。”
“是,大人。”追风应下,又站直了身子拦在门口,“小姐,您且在屋内稍等片刻。”
言毕,又把门关上了。
明凰眼看着门合上,却不知裴熠是何用意,站在门前,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过来,帮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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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西侧,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出一隅。
那屏风的娟面上以金丝绣着层层叠叠的云纹山水,透过朦胧的烛光,隐约看到后头的高大身影。
明凰绕过屏风,向内里走去。
衣桁上,挂着一件白色的里衣。
铺着厚软绒毯的地面上站着裴熠,他抬起双臂,等着她过去。
明凰慢慢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袍,腰间系着黑色的腰带。
更衣,得先解这腰带。
她伸手,绕到他腰后。
虽已经尽量控制着距离了,可要碰到那腰后的腰带,还差几分距离。
明凰只得又凑近了些。
若此刻她抬头,定然要撞到他的下颚。
不过两三年未见,裴熠竟长得这么高了。
终于,她够到了那腰带,却也结结实实地蹭到了他的胸膛。
明凰仿佛被什么灼到一般,耳根烫了起来,连忙将那腰带抽出,快步走到一旁的案上摆放。
那人还是站得笔直,丝毫没有影响。
放好腰带,她走到他跟前。
按照从前丫鬟侍奉的规矩,此刻便该是去解他的外袍了。
抬手,尽可能小心地不去碰触到他的脖颈。
可刚去解第一颗云扣时,她的指尖便直直碰到了那点喉间的凸起。
指尖传来一阵滚烫,明凰心下一惊,忙撤回手。
见那人丝毫没有影响,她也加快了些手下的动作。
很快,扣子尽数解开,她将那云纹锦袍掀开,正要伸手去拉,却犯了难。
若要褪去这衣裳,最好是一左一右两边都有人同时动作。眼下只有她一人,岂不是要拉来扯去,将这衣裳弄得皱巴巴的。
“裴……大人,”她略抬起眼看他,“能自己脱一下外袍么?”
裴熠的白色内衬已然露出了大半,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不能。”
狗东西。
明凰暗骂,自己动一下手都不行。
他长得高,而她不过堪堪到他的下颚。只能踮起脚尖,艰难地拉开他的外袍。
先将左边的袖子褪去,再绕到右边,褪下右边的那只。
好不容易将外袍脱下,她抱着走到一旁的衣桁上挂起。
稍稍缓了口气,那人又开口吩咐了:“寝衣在柜中,你且取来。”
明凰叹了口气,应道:“是。”
她只好去翻箱倒柜地去找。
好不容易将那件月白色软烟罗寝衣取来了,看见屏风后那朦胧的人影,脚步却顿住。
若是要换这寝衣,那裴熠势必要脱去中衣。
难不成,她真要去看他光着臂膀的模样么?
虽说之前在府上已是朝夕相处,也曾秉烛夜话,可他们聊得大多是话本子和外头的趣事儿。
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下棋时不留意时碰到的指尖,亦或是她放风筝时没留意脚下差点摔倒时被他扶起。
莫说裴熠了,就拿她那第二任夫婿慕容君烨来说,也是在亲事彻底落定后,才有了肌肤之亲。
明凰虽大大咧咧了些,可面对这男女之别,还是相当谨慎的。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站在原地,隔着屏风冲里头喊道:“裴大人,寝衣取来了。”
屏风上映着的人影闪了闪,低沉的男声从里头传来。
“那便拿过来,愣在那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