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端坐在正厅,修长的手指有以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羊脂白玉茶盏的杯壁。
脑海中浮现出女子因受惊昏迷,就连梦中仍紧紧皱着眉头的模样。
莫名地,心底泛起一丝酸涩。
不该这样吓她的。
但他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脑中浮现出她和另一名男子花前月下、喝着桃花蜜酒,相谈甚欢、好不自在。
那酒,原是他和她亲手所酿。
她居然拿去给别人喝。
“砰——”
那杯盏被推远,重重地摔碎在地上。
送完慕容姝的追风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自家大人怒得摔了一只上好的杯盏。追风连忙上前捡起那些碎片,“大人,息怒。”
裴熠面部表情地开口道:“她可问你些甚么。”
追风将碎片尽数拾起,知道裴熠问的是那位如今名义上的正妻,应道:“夫人并未多问,只嘱咐我要好生照料大人,要仔细留意大人喜欢的吃食,待下次好亲自做了给您送来。”
这样的事,明凰从未对他做过。
明凰嗜辣,他从前便常常迁就着她,可她却从来不知他的喜好。
“冷松院那边,务必要盯好。那两个丫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找两个靠得住的人。”
追风记下了,“是,大人。”
“尽快。”
裴熠深知如今明凰身份特殊,若让外头知晓一点风声,那群饿狼怕是会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尤其,是慕容一家。
大婚那夜,那慕容君烨笑得春风满面,他每想起来一次都觉得愤怒异常。
在外找了这许久,好不容易才把明凰困在身边。
这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
追风了然,“大人,小的听说听风楼今年养的暗探还不错,明儿个小的去找常乐掌柜要两个过来。”
常乐是北朔唐贵妃安插在南诏的心腹,裴熠和唐贵妃是一条船上的人,常乐便是他在南诏的左膀右臂。
听风楼是锦都最大的酒楼,皇家子弟、达官贵人最爱光顾的地方。
那里,便成了他们天然的情报网。
裴熠点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追风也紧随其后。
-
明凰仍坐在榻上。
右手掌心还隐隐传来痛感,是她方才打了裴熠之后留下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方才如此愤怒,明明从前在裴熠面前都克制隐忍得很好,她从未流露过难过。
她明明一直都伪装得很好。
退婚以后,许是害怕近乡情怯,她便尽量避开有裴熠的场合,能不见则不见。而他也十分懂分寸,从未与她再见。
明凰知道,她在裴熠心中比不过慕容姝。
她一直都知道。
可他便这般狠心么?
在她人生最落魄狼狈之时,还要亲自宣之于口,说给她听。
也是,他本来就怨怼她。
恨她强行把他从北朔带到公主府,陪伴左右。
如今,她孤身一人,再也没了从前的地位。
他便可以尽情地报复她了。
明凰想着,鼻头酸涩极了,泪水瞬时便溢满了眼眶。
屋内的烛火在眼前模糊成了团团光晕,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锦被上,砸出大朵大朵的泪花。
*
哭了许久,明凰也累了,靠在软枕上。
不禁绝望地想着,今后,她便只能困于此地任裴熠欺凌了么?
“吱丫——”
门被推开,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她面朝着墙面,背对着外头。
可纵使不回头也知道,是裴熠来了。
那脚步声在榻前停了下来。
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手攥住了压在身下的锦被边沿。
方才裴熠是被追风叫走的,因为慕容姝来了。
本以为今夜他不会再回来了。
忽地,她觉得有人俯身下来,手掌撑在她的身侧。
明凰的心猛地悬了起来,紧紧闭着眼,努力使得呼吸均匀平缓。
那人似乎在扯她压在身下的锦被。
扯了一下,发现压得太紧,那人顿了顿,放弃了。
明凰松了口气,睁开眼。
却猛地和那人四目相对。
裴熠想扯在明凰身子面相墙那边的锦被给她盖上,正俯身去够,手撑在里侧,整个人几乎是笼着她的。
明凰被惊吓到,连连往后退,可这一往后,却直直退到了裴熠下半身的跟前。
他生得高,腿又长,站在榻侧时高出那床榻一大截。
明凰正好撞到他的腿上。
裴熠原以为她睡着了,不曾想她居然是装的。
他立时直起身子,有些恼羞成怒地咬牙切齿道:“你做甚么?”
明凰险些滚下榻去,稳住身子,撑着手肘爬起来。
坐在榻上,愣愣地望着他,“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这把废物身子,动不动就晕。我只是探查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又晕过去了。”裴熠退了几步,抬起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别到时候死在我府上了,好生晦气。”
“裴大人若如此嫌弃,不如现在便把我放出去。反正我如今是个一无是处的罪人,免得脏了您的宝地。”
明凰忿忿地说着,话里话外全是阴阳怪气和对自己身份的调侃。
可话音刚落,她就有些后悔了。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奉命讨她欢心的质子。
如今的局势艰难,她又落在裴熠手里。
不该像从前那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
“抱歉,小的失言了。”
她忙补上一句,低眉顺眼地坐在榻上。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真是难得,裴某有生之年居然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抱歉’。”
“可惜,你对不起我的事太多了。”裴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明凰,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根本不顶用。”
对不起他的事太多了?
明凰懵了。
她对不起他……难道他指的是退婚一事?
是她不愿嫁的么?
明明是他在她身边如同被胁迫一般,百般不愿,还对那慕容姝温柔至极、轻声细语。
她虽然任性,可也不愿做那百般乞怜之人。
她是爱他,也正因如此,才愿意成全他。
明明是裴熠对不起她才对。
他如今位极人臣,又是当朝驸马,还娶了心上人。
这些,都是踩着她惨死的家人一步步爬上去的。裴熠一直都在喝她南诏国皇室的血。
虽这般想着,可明凰深知如今明哲保身的重要性。
她也反省过了,不该再意气用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了一时,日后再慢慢报复也不迟。
“是,都怪小的。小的做了许多对不起大人的事,大人息怒。”
“就拿最近的来说罢,”裴熠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在屋内烛光的映照下,他笑得形同鬼魅,“是你方才动手打的我,该叫我如何息怒?”
她就知道,裴熠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从前在公主府,只因她性子直、说话也直,她的至高地位造就了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的性格。
常常会得罪裴熠。
而他从来不会明面跟她生气,而是背地里使坏。
明凰甚至很久都没觉出来他不高兴,是后来年岁大了些、表格慕容君烨常来府上做客,看出了这其中的关窍,提点了以后她才得知的。
譬如她的话本子不是粗心弄丢的,而是裴熠拐了好几个弯支开了丫鬟拿走的;她最喜欢的那件慕容君烨也夸赞过好看的衣裳,不是丫鬟故意洗坏的,而是他偷偷换了洗料。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
均是些小人算计的下作手段,家贼难防,明凰从未对裴熠生疑过,只当他是过了几天气消了便又同她好了。后来才知道,他消气的方式可是实打实算计过她的。
“说话,你不是叫我息怒么,”裴熠的视线投了过来,眸色深沉,“你且说说,该如何让我息怒?”
明凰紧咬着后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翻身下榻,低垂着眼走到他跟前。
“小的错了,我这就给裴大人上药。”
言毕,她拿起桌上那瓶他方才带来的药膏。旋开,纤纤玉指伸进去,蘸取了一小点晶莹的药膏。
她走近了,比坐在圆凳上的裴熠要高出一些。
于是她伸着手指,俯视着他。
完了,方才她打的是哪边脸?
裴熠优哉悠哉地仰起脸看她:“不是要给本大人上药么,愣着做什么?”
明凰和他不过一尺的距离,目光撞进那双深沉的眸子。
她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北朔国都城位于中原北部,因地势极低,那里的人皮肤都白皙光滑。
裴熠虽十三四岁的年纪便来到南诏,可仍旧肤白细腻,比南诏的许多女子还要白上几分。
他的生母容貌倾城,明凰曾打听过,是归降于北朔国的北部部族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她咽了咽唾沫,这张脸上,竟没有一丝瑕疵。
方才,她就该打得更用力些才对。
管他哪边脸,先抹了再说。
“是,小的这就给大人上药。”明凰说着,伸着手指往他脸上抹去。
可就在她指尖即将碰触到脸颊的时候,一只大手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明凰疑惑地低头看去,裴熠的手指紧紧攀着她纤细的手腕,拇指上还用了点劲,她的手腕传来一阵细密的痛感。
“大人?”
裴熠冷眼看她,嘴角也勾起讽刺的弧度:“错了,不是这边。”
明凰心下一惊。
“小的记错了。”她讪讪地笑着,往后抽了抽手,竟纹丝不动。
不禁心下不安:“大人?”
裴熠眼中的冷意更深了几分,扯着明凰的手一用力,她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裴熠凑近了些,盯着她的双目,冷冷地开口:“你对我,便一向这般不上心,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