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微和海一线一路上靠着打猎和代写书信赚钱谋生,手上宽裕了不少,一路上乘车搭船的,旅途也舒服了许多。
即便如此,遇到高山巍峨,小路崎岖,马车难行,两人还是不得不依靠双腿步行,翻山越岭。
行至一片群山,当地人说要到山那头起码得走两三天,陆蕴微与海一线便在附近城镇居住修整一晚,原想次日一早上路但第二日早上起来,天阴雨湿,细雨绵绵,两人只好再逗留一天。
陆蕴微睡饱了起床,海一线给她梳好头发,雨声滴答,左右无事,愈发无聊起来,取了纸墨,信手涂抹几行字后,转过头去:“海一线!”
“嗯?”海一线正低头打磨刀刃,听陆蕴微唤她,抬头望她,脸上带着平和却纵容的笑,看上去不管陆蕴微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一般。
陆蕴微拈着毛笔,笑眯眯道:“我教你写字吧。”
“什么?”
“教你写字!”陆蕴微冲他招招手,“快过来!”
于是在一个雨水连绵无限忧愁的春天,海一线头一次摸到了笔墨纸砚。
陆蕴微其实早有教他识字的念头。
每回她代人写信,海一线在一旁看着,脸上总掺杂着那么一点好奇与羡慕,横竖撇捺,提按顿挫,他悄悄在指尖模拟着陆蕴微的运笔,却始终看不懂那些飘逸潇洒的文字。
此前陆蕴微太久不碰纸墨,笔下功夫生疏了,如今写了无数书信,渐渐找回手与笔与纸交融贯通的感觉了,笔下字迹形神兼备了,方才敢教。
她叫海一线坐在桌前,教他如何握笔,握惯了长弓利刃的手骤然抓这样小小一杆毛笔,异常地僵硬。
陆蕴微很想笑,忽然就体会出海一线看她拉不开弓的快乐了。
她掰了海一线的五指,又敲他的手腕,命令道:“放松一点。”
海一线很难放松,陆蕴微站在他身后,泛着淡粉色的手指在他的指节上捏来捏去,最后还蜻蜓点水点他手腕,轻轻巧巧的,在肌肤上留下一层暗痒。
陆蕴微认真教他如何蘸墨舔笔,又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海一线。
“你的名字。”陆蕴微教他认了,又把笔递给他,叫他写写看。
历来都是孩童跟着年长师长学字,海一线反而比陆蕴微年长不少,这样的师生组合,莫名有点怪异。
海一线顺从地提起笔来,陆蕴微想起过去总是二哥压着她写字,如今轮到她教别人了,顿时生出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但一低头,一团歪歪扭扭的字,大小不一,凌乱如鸡爪印,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海一线容她笑了好久,嘴角也带着笑意,温声道:“迢迢,好好教教我。”
陆蕴微竭力回想幼时学书,二哥教她识字的同时还要她临帖,字要好看还需学书法。
她也应该教海一线临帖的,但眼下没有书帖。
“好吧。”陆蕴微说,“那你就照着我写的临吧。”
她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写了海一线的名字,又觉得只学一个名字有点单调,于是又加了一个天字。
海一线问什么是海天一线,他虽然姓海,甚至家乡村落里大多数人也都姓海,但他和他们都没见过海。
陆蕴微也没见过,她过去从未出过京城,只是听说站在海边眺望,海天交界处会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她想起与海一线初见时,她以为他的名字源于海天一线,他却说他的名字源自父亲海大针,有针便有线,当时她以为他胡扯逗自己开心呢,毕竟她生活的京城里,身边官宦子弟的名字没有这么随便的,如今看来,他好像是没开玩笑。
陆蕴微将四个字示范了好多遍后,细细讲解笔画转折,字的间架结构,最后将笔递给了海一线。
海一线埋头写了一阵子,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极度认真的缘故,字里行间虽然稚嫩无比,竟真临出了陆蕴微笔迹的味道,圆融端正而不失潇洒。
陆蕴微看了一会儿,心尖一抽。
林茂郁也临过她的字,甚至能够以假乱真,难分你我。
历来学书要学那些流传百世万世景仰的大家书帖,海一线临她的字是流离路上的无奈之举,林府不缺名家真迹,林茂郁学她的字,又算是什么呢?
她好像还没问过他。
也没必要问,其实彼此间都清楚的,不用问出口,不用说出来。
但陆蕴微还是想问,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她现在见不到他了。
陆蕴微开了窗子,怅然坐在窗边,潮湿雨气铺面而来,凉丝丝的,远处青山隐隐,近处院落里雨打海棠,她就这么愣愣看了半天。
林茂郁院子里就栽着一颗巨大的海棠。
小时候每回去林府就往林茂郁院子跑,年年春天看海棠。
落花时节,她和林茂郁两个小孩,站在树下仰头上看,风细天蓝,粉瓣缤纷,恍如仙境。
后来各自加冠及笄,男女有别,她也就没什么机会进林茂郁院子了,只好年年春天问海棠。
林茂郁总是轻声笑:“迢迢儿,这么心心念念,那便早点嫁过来吧,日日夜夜见春棠。”
他的表字就是春棠。
海一线认认真真地写字,半晌没听到陆蕴微的动静,转过头去,却见她坐在窗边,托着腮,眼圈一片红。
“迢迢?怎么啦?”他走近,温声问她。
“想起一个人。”被海一线启开话头,陆蕴微心里发涨,泪珠子也跟着涨大了,不听话地往下掉。
海一线蹲下,柔声问道:“什么人又惹迢迢难过了?”
“坏人!”陆蕴微抽着鼻子恶狠狠说。
“坏人?”
“嗯,坏人,骗子。”陆蕴微忽而很委屈,“明明说了好多次要娶我,最后……最后还不都是空话。”
“那真是够坏的,那咱们也不要他了!”
陆蕴微沉默片刻,低声说:“可是我也是大骗子,我答应要嫁给他,好多次,最后……”
她再度望向窗外,不看海棠看远山。
“算了,就当扯平了,”陆蕴微叹了口气,两行眼泪滚落,“谁也不欠谁,我要忘了他。”
她重复了一遍:“我要忘了他!”
既然日后再无可能了,早日忘记,早日放下执念,早日解脱。
“好,忘了他。”海一线顺着她说,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但那两行泪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溪流。
带着薄茧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掠过脸颊,陆蕴微忍不住低头看海一线。
他蹲在她身前,耐心地安抚她,仰头望着她,满眼的担忧,诚挚又天真。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鼻梁,她觉得好看,挺拔,光洁,完美的山峦,她想知道手感。
海一线愣了下,而后抬手捉住了掩在他鼻梁的小手:“迢迢?”
呼吸喷在手心,温热潮湿,让陆蕴微想起了小狗的鼻子,她声音小小闷闷的:“感觉有点像狗狗。”
海一线:“汪汪!”
陆蕴微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忍不住咧嘴笑了,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拉过他,往他怀里钻,小声埋怨:“哎呀……你怎么还真变成狗狗了。”
海一线轻拍她的后背,问她:“狗狗不好吗?”
“不好,不好。”她嘴上说不好,却埋在他胸膛前偷笑。
他知道她在笑,嘴角也浮起笑意。
过了一阵,陆蕴微笑够了,捏着嗓子:“喵——喵——”
“汪汪!谁家可怜猫儿被大狗抓住了,要倒霉喽。”
“才不会,我们猫儿爪子都很快的。”
“是嘛,我们大狗牙齿也很快,一口一个小猫头。”
“那我讨厌大狗!”陆蕴微不轻不重地砸了海一线一下。
海一线低低地笑了。
这是他抓到的最可怜的猎物了,小小的,柔柔弱弱的,分明那么可怜了,却还总是掉眼泪,哀哀切切的。
他实在有些见不得他最可怜的猎物流泪,总想逗她开心。
*
海棠花落时节,林茂郁坐在书桌前,木然看着院中落花,身前堆满了抄写好的经文,横竖撇捺,潇洒流逸。
年关时节林老爷的一顿鞭子险些要了他的小命,养伤至初春才勉强下得了床。
他曾在绿柳新芽的时节策划了一场出逃,可惜被碾死在萌芽,不等他踏出院子,母亲便如森然一座高山,挡在院门前。
是他身边的下人通风报信。
“你要去哪?”母亲问他。
他不答,但母亲知道。
“都快过去半年了,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亲撩了一下眼皮,神态异常的雍容,“郁儿,死心吧,何必执着。”
母亲的“何必执着”是句平静的陈述,到了他这里,却变成了循环不止的叩问,何必呢?执着些什么呢?
可为什么不能执着?人生在世,所求的不就那么一点。
“人生在世,就是这样百般不如意。”母亲幽幽叹了口气,“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且向前看吧。”
母亲没将他这次不成功的出逃告诉父亲,却也着人将他看得更紧了,说他得将身子尚未彻底养好,在此之前不得踏出屋门一步。
母亲还送来了数卷经书,令他日日抄写,盼他参悟其中道理,放下执念。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抄着抄着,院中春来,春去,海棠花开,又花落,梦幻泡影般,匆匆划过,什么也留不下。
终于,或许那些经文的缘故,也或许是时间流逝的缘故,他似乎没了最初的韧劲,没再动过出逃的心思,母亲也犹豫着想放他出去了。
“明日我去宋府,想带上你,你觉得如何?”
“好。”林茂郁答得平静,笔尖的墨珠,啪嗒落在纸上,洇开一圈。
母亲上前,看了他抄的经文,又说:“往后把这字改了吧,你写,未免太过流媚了。”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林茂郁从善如流:“好。”
他抬头望窗外海棠,恍惚间树下有两个不知日暖月寒的小孩奔跑嬉笑,他定睛细看,树下空无一人,唯有落花,他望远处,高墙层叠,遮挡他的视线,他站起身,依旧看不见,踮起脚,无济于事。
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
他颓然坐下,手下字迹潦倒凌乱,他其实早忘了其他书体怎么写了,他只会这一种,改不掉。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妙色王求法偈》
*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范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其三)》
下一章26号更,其实我已经码好了,定好时间静静放在存稿箱里了[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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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