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不生尘 第13章 第十三章

陆蕴微说要解手，海一线收了手里弓箭，照旧要陪她。

一个多月前，她在山上内急，匆匆跑到隐秘处，裤腰还未解开，便看到跟前灌木从里冒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动物，眼睛发绿，浑浊黏腻的口涎自獠牙垂落，她吓惨了，尖叫声引来了海一线，也吓跑了那只不明生物。

她呜呜咽咽哭了一阵子，仍是内急，却又不敢自己一个人，急得团团转，只好叫海一线陪她，命令海一线背过身去，闭上眼捂住耳朵。

再后来，开春后，有次她正蹲着呢，一低头一条棕褐色的小蛇，波浪形滑动，竟从她双脚间溜过去。

她魂飞魄散，自此在山上再也不敢一个人解手了，既怕有什么豺狼虎豹从隐秘的树丛冒出来，也怕茂密山草间蜿蜒蠕动的毒蛇虫蚁，每回都要拉着海一线陪她，次数多了，便也习以为常了，懒得管海一线有没有闭眼有没有捂耳朵了，反正海一线放水的时候她都睁着眼，也不许他走远了，生怕有什么猛兽蛇虫趁此间隙偷袭自己。

一路过来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礼教风化男女有别已然抛之脑后，让步于生存。

实际上陆蕴微自己也没意识到，自被海一线捡回家，醒来的那一刻，温声细语，暖床热粥，他坐在床边试她额头的温度，流离失所的她心底骤然生起依恋归属，彷佛幼兽找到巢穴一般的感觉，从一开始就让年龄性别混沌模糊，丧失了青涩与暧昧。

但这次海一线说要陪陆蕴微，陆蕴微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嘟囔说自己一个人行，低着头匆匆往树林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摸摸自己发红发热的脸颊，心里也纳闷自己怎么突然害起羞来了，脑海中却闪现出了宽肩窄腰的身形，脖颈处那颗会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下巴上微不可见的淡青胡茬。

陆蕴微觉得脸上更热了，心脏乱跳，彷佛是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海一线是异性，而不只是惯会让她伏在胸前哭泣的港湾摇篮。

陆蕴微就这么在思绪纷飞中越走越远，直至迷路。

太阳悬在空中，陆蕴微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东西南北，唯一的问题是她不记得自己从哪个方向来的，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到起点。

好在她有不少迷路的经验，知道正确的做法是原地不动，警惕山林中可能出现的猛兽，同时等着海一线成功找到她。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海一线的身影就出现了，问她这次怎么跑这么远，他都看不见她在哪。

陆蕴微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海一线见她眼神躲闪，两腮带红，含羞带怯的，颇为奇怪：“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开始害羞了？”

陆蕴微心虚地嘀咕：“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海一线却笑问：“我也经常听人说男女大防，虽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但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到底是要防些什么啊？”

陆蕴微以为他又在故意玩笑，恼火异常，抬起头却发现他还真是一脸茫然，虚心求教。

她愕然问道：“你不知道？”

海一线摇头：“不知道啊。”

“你真不知道？”陆蕴微心存怀疑，反复扫视海一线的脸，企图找出他可能是在故意逗她玩的可能与破绽，警告他，“你要是故意骗我，拿这个开玩笑，我真的会很生气！”

海一线没开玩笑：“我真不知道。”

“就是，就是做那种事……”

海一线茫然。

陆蕴微索性说得更直白了一点：“就是做生小孩的事。”

海一线仍然疑惑，问陆蕴微：“怎么做？”

“啊？”陆蕴微被海一线这个问法吓了一跳，一抬眼却撞上他坦荡茫然又清澈的眼睛，瞬间顿悟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恐怕连方才射箭时看到的小鸟踩背也不明白。

她莫名就轻松了不少，好像这是一场战争，而她率先占领了高地，拥有了主动权。

她得意又顽劣地笑了两声，故意用长辈敷衍小辈惯用的那句话敷衍过去：“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海一线皱眉，显然不满于这个答案，但陆蕴微看上去很开心。

“迢迢，你怎么笑得这么高兴？”他摸不到头脑。

“嘿嘿。”但陆蕴微只笑不说。

海一线的懵懂使她很是安心，一切都还没变，她可以照旧同海一线相处，方才生出的那点紧张羞涩已然不翼而飞，她毫无芥蒂地张开双臂，抱住他，环绕他的腰，照旧将脑袋埋在他胸前，小声嘟囔她腿疼不想走了，能不能背她下去。

海一线轻拍她的后心，同意了，但猎物太多了，他要是背着陆蕴微就空不出两只手来了，他对陆蕴微说，要是她愿意提溜猎物尸体的话，他可以背着她。

陆蕴微拒绝了。

海一线又提出了其他方案，他可以一手拎着那串猎物，另一只手将陆蕴微扛在肩头。

陆蕴微同意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双脚已然离开地面，她下意识聊胜于无的挣扎几下，海一线仍保持着平衡，甚至把她又往上推了推，温声说：“别乱动。”

陆蕴微解放了双腿，浑身放松，垂着脑袋耷拉着胳膊，软绵绵地搭在他肩上，跟海一线手里那些毫无生气的猎物没太大区别。

但没一会儿陆蕴微就不舒服了，海一线的肩膀硌在她肚子上，下山的路又不怎么平坦，海一线大步流星，她一颠一颠的，快要晃悠吐了，挣扎着要下来。

海一线放她下来，她嘟嘟囔囔：“这个姿势不好，硌得肚子疼，我宁愿自己走。”

海一线说好，以后不扛她了，视线却扫过她的小腹，方才肩头的感觉异常柔软，像是一团温热的棉花，他突然有点好奇那片柔软腹部的手感，但陆蕴微已经哼哼唧唧，怨声载道，蹦蹦跳跳的走了。

她被扛了一会儿，腿脚歇过来了，没那么累了。

山下是一片村落，穿过村落多走一段就到镇上了，海一线的猎物成功卖出去了，解了燃眉之急，钱袋总算不是空空如也了。

钱有了，人也就跟着松弛下来，陆蕴微和海一线吃了顿好的，没急着赶路，在街上闲逛消食，两人沿着城中央的河流走，春日午后日光溶溶，河岸绿柳新芽，桃红朵朵，燕子低飞，两人的影子既在脚下，也在脉脉流水中。

海一线照旧要将银钱分陆蕴微一半，陆蕴微没好意思收，平心而论，猎物都是海一线自己捕的，自己提溜下山的，她似乎没出力光添乱了。

陆蕴微对自己没法挣钱一事闷闷不乐，往日母亲教她仪容端庄，二哥教她读书识字，没人会想教相府千金如何挣钱，这太荒唐了。

钱袋里有了银子，海一线便开始琢磨买些路上用的，带着陆蕴微往城镇的商街走。

打首饰的，买雨伞的，做点心的，一家一家看去，唯独在一家书铺，陆蕴微停住了脚步，愣愣瞧着店内的一排书架，她已经很久没有嗅到这般轻盈飘逸的纸墨香气了。

这是书铺特有的味道，京城的书坊中，也是这般纸墨清香。

每回私下幽会，她都叫林茂郁去这般书卷飘香的地方找她。

去的次数多了，书坊老板跟她熟了，时不时给她漏点当下流行的戏文，她得了像是得了宝贝一样，今天藏到假山后，明日藏到桂花下的，林茂郁虽摇头不止，却也耐不住她一再要求，只得陪她一块读。

不正经的东西读得多了，难免从笔底下流露些许，二哥陆应烨日日督促她读书习作，敏锐地发现了，从她屋里搜出几本戏文。

陆蕴微至今想起二哥那张阴沉到能滴水的脸还觉得头皮发怵。

她只好老老实实奉上全部宝贵收藏，并告诉二哥真的很好看，千万别付之一炬，暴殄天物。

一段时间后她在二哥书架的角落里找到那几本戏文，竟然完好无损，其中还添了些考证批注，她又惊又喜，偷偷抱回自己屋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再去看书架的角落，惊喜地发现二哥竟然还会补货，她取走了旧的，二哥又买了新的补上，且批注齐全，考据详实。

虽然忍不住埋怨二哥这人太正经了些，流俗戏文也搞得像编史校书般严谨，私下却跟林茂郁将二哥夸得天花乱坠。

彼时林茂郁整临帖练字，便随口问她，陆应烨和他相比，谁更好。

她嘿嘿傻笑，那时也不知自己是养女，便说，自然是二哥更好，一母同胞，身上流着同样的骨血，到底更亲近。

林茂郁停下笔，眸色一暗，随即无奈笑笑：“迢迢儿，你又故意骗我呢。”

陆蕴微就是想招惹他，笑嘻嘻说：“可我就是跟二哥更亲近！”

林茂郁握着笔的指节泛白，停住不动了，纸上洇开一团墨迹。他搁下笔，长臂一捞，笼住陆蕴微，忍无可忍般落下一吻，怜爱缠绵，却绵长到险些令她窒息。

等陆蕴微呼吸平静下来，他再度询问究竟谁更好。

陆蕴微却恼他吻得她差点断气，硬是赌气说就是跟二哥更亲近！

他拿她没办法了，敛了眉眼，坐那儿不动，身上跟落了层灰一样，落寞可怜。半晌，幽幽冒出一句：“迢迢儿，你说怎么才能让我跟你流着相同的骨血呢？”

陆蕴微忍不住笑了：“你要是我哥哥，那咱们可就结不了婚了！”

林茂郁低声道：“可你说你同陆应烨更亲近。”

陆蕴微终于决定放过他了，便说：“我从小跟着他读书写字，是更亲近些，但论喜欢，自然还是你呀。”

“迢迢儿。”林茂郁轻轻握住她的手。

“嗯？”她不老实地挠他手心。

林茂郁说：“往后你来教我读书写字吧。”

“啊？”陆蕴微大吃一惊，她对自己的水平还是很有数的。

林茂郁注视着她，眼底幽邃：“这样的话，你对我是不是也能更亲近些？”

“你还嫌我对你不够亲近？”她待他分明一直不同于旁人，他清楚的。

林茂郁却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她，缓缓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陆蕴微不记得后来那天是如何收场的了，只是从那天开始，林茂郁忽然换了字帖，改成同她一样的了，甚至还要了她的字去临，好像临她的字就算是她教过他了一样。

又过了把月，两人字迹达到了互相以假乱真的地步。

于是陆蕴微央林茂郁帮她写一篇策论应付二哥布置的作业，林茂郁虽不认可这一行为，但还是帮她写了。

她交给二哥，二哥看了赞不绝口，说她大为长进。

她本应老实挨夸，可一看二哥一本正经地上当受骗，实在没忍住笑，笑得太厉害二哥起了疑心，最后暴露了林茂郁代笔的事实。

陆应烨来了火气，将她按在书桌前，逼她写了半个月的文章，写到哭哭啼啼，泪痕湿纸，起誓说再也不要读书写字了。

而如今，陆蕴微真的很久没有碰过书籍纸笔了，她望着书铺一摞又一摞的经史子集，勾了勾手指，似乎有些回忆起握笔的感觉了。

见陆蕴微在书铺止步不前，海一线陪她站了一会儿，望着堆叠书卷，突然问道：“迢迢，你认字？”

陆蕴微觉得海一线说了句废话，一下被逗笑了：“当然啊！你怎么会这样问？难道你不识字？”

一直以来她身边的朋友亲人，岂止识字，诗词歌赋都颇有涉猎，连府里的丫鬟下人也能认识几个字。

海一线笑眯眯道：“对呀，大字不识一个。”

“怎么可能嘛！”陆蕴微轻快笑了，觉得他又在开玩笑，毫不客气地调侃：“我才不信呢！大字不识一个？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吧！”

结果海一线点了点头，认真道：“不认识。”

“真的？”

“真的。”

陆蕴微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正如海一线默认大多数人都是文盲一样，她默认大多数人都能识文断字。

过去闹着吵着不想读书时，二哥陆应烨凶她，恨恨道天下多少人无可奈何只能当一辈子睁眼瞎，到死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倒是好了，有机会识文断字，却这般胡闹。

大多数时候，陆蕴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毕竟二哥口中说得那些离她太远了，她稳居相府高墙内，往来者非富即贵，何时见过目不识丁的，实在没心思想那么多。

时到今日，陆蕴微才骤然生出一点惭愧，后悔方才自己颇为轻浮的调侃。

海一线倒不怎么在意，他自小生长的那个小村落里，全村找不出半个读书人，谁要是识字才稀奇。

他毫不吝惜地称赞道：“迢迢真是厉害！”

陆蕴微摇摇头，视线从书铺的书卷中收回来，略有伤感地说：“其实也没什么用。”

过去读书，只有二哥因着性格执拗较真，异常严格，父母亲其实只一昧宠溺，没什么要求，她又没法科举入仕，不过识些文字，学些诗篇，不落了诗礼传家书香门第的名头罢了。

自从她被押进大牢到现在，她再也不曾碰过纸墨，那个唯一烦心事是不想读书的相府千金已经变成了遥远地回忆了。

“有用的，”海一线说，“村里乡里不识字的人不少，你会读写，日后我们走到哪个村落，你便帮村里人写书信，既能帮忙，也能赚钱。”

陆蕴微细细一想，确实有道理，当即买了笔墨纸砚，跟海一线去附近村落里碰碰运气。

运气相当不错，尤其受到村中妇人的欢迎。

起初村里妇人误以为替她们写信的是海一线，踌躇不前，后来知道是陆蕴微这个姑娘，哗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把海一线挤一边去了，有人腾屋子，有人搬桌子，还有去邻村呼朋唤友的，最后几乎是将陆蕴微围得水泄不通。

丈夫经商的写信盼归，远嫁的给娘家写信，思念外嫁姐妹的，挂记嫁人的闺女的……

她们口述，陆蕴微写。也有把家里收到的信拿来叫陆蕴微读的，有些信不知道是哪个酸书生写的，文绉绉的，净是些掉书袋，村中妇人听不懂，陆蕴微帮忙解读，一大屋子人聚在一起喜笑颜开，其乐融融。

临走时众人都有点舍不得陆蕴微，往日写信都得去镇上找穷秀才帮忙，到底男女有别，妇人心事总不好意思说给男子听，这次陆蕴微来了，没什么可见外的，不光信也写得直白畅快了，双方交流也直白畅快了不少。

只是大家谈话谈得未免太过直白了，枕席之欢帷幔之私，到最后，陆蕴微脸红红的，好在钱包也变得鼓鼓的，心里也暖暖的。

走得时候海一线问她脸怎么这么红，她笑嘻嘻的，又有点得意：“说了你也不懂。”

明天开始不日更了。[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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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