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微与海一线一路向西,起初路途还算平坦,行至崤山一带,山路陡然增多,奇峻险绝,动辄便要在山上磨个三四天,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
两人在山上虽不至于茹毛饮血,但也差不多了,蓬头垢面山鬼一般,穿梭于山间羊肠小道。
出门在外,无非衣食住行。
“行”自然是纯靠两条腿,陆蕴微这位曾经的相府大小姐何曾这般风吹日晒,天天爬山。
总是上山时兴致勃勃,爬到一半就想哭,被海一线哄着哭哭啼啼拖着酸胀双腿翻过一座发现还有一座更高的,绝望不已,最后身心俱疲,要么挂在海一线背上,要么被软塌塌地扛在肩上。
随着山路越走越多,陆蕴微似乎渐渐驯服自己的两条腿了,不酸也不疼了,上陡坡如履平地,甚至还能蹦蹦跳跳拈花惹草。
每回翻过一座高山,站在山顶回看来时漫漫山路,总惊讶自己居然走了这么远,心底生出一种洋洋得意的自豪感,总想跟母亲嫂嫂炫耀一番她如今健步如飞的能耐,而后等着被她们夸上天。
然而母亲嫂嫂早已归天,她也不确定她们知道她这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究竟会赞叹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她只好跟海一线说,问他:“你看我很厉害吧!走了这么远!”
与她走了同样的路程还扛着行囊以及时不时扛她一程的海一线总会很给面子,看着她被山风吹地红扑扑的脸颊,笑眯眯地夸奖:“迢迢真厉害!不愧叫‘迢迢’。”
她在路上不忘继续教海一线识字,海一线终于明白什么是千里迢迢的迢迢了。
“行”的方面多半靠自己的两条腿,“衣食住”则更多仰仗海一线。
为减轻行囊重量,两人都没带多少衣服,衣服被树枝勾破了,海一线便穿针引线,遇到干净溪流,海一线就蹲在岸边洗两人的衣服。
陆蕴微就在一旁看,湍急的白色浪花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海一线的手,那双手泡在冷水里,被冲洗的微微发红,小臂间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利落紧实的肌肉线条。
陆蕴微忍不住称赞海一线贤惠,她想找点什么词夸他,想了半天,“贤妻良母”四个字脱口而出。
海一线听了,面上一红,笑眯眯回过身来敲敲陆蕴微的脑袋:“瞎说什么呢!”
陆蕴微不乐意,从后面抱住他不松手,险些将他拥进河里:“就是就是!”
“好吧,好吧,”他很是无奈,“你说是就是了。”
太阳将他的后背晒得暖融融的,陆蕴微贴在上面,舒服地眯眼,得意道:“就是嘛,贤妻良母。”
过了一会儿,她又声音很小地补充了一句:“我的。”
“好好好,你的。迢迢,起起身,我真要掉河里了。”
食物方面海一线是一名技艺高超的猎手,顿顿饭都能有着落,为了调剂口味,他还带着陆蕴微挖野菜,他在前面挖,陆蕴微跟在后面,活像老母鸡带着小鸡仔找食。
到最后,海一线看着陆蕴微手里的一捧狗尾草哭笑不得。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蕴微教他识字,他教陆蕴微分辨山中百草。
白天忙着赶路,傍晚时分若还走不出深山,海一线便寻一处角落,砍些粗壮树枝支起来,铺上树叶,勉强算是一个简陋窝棚。
夜晚,海一线点燃篝火,架起简陋的小铁锅,将白日挖的野菜和行囊里的干粮一块煮了,又处理干净新抓的猎物,撒点盐烤熟。
陆蕴微对野菜兴趣很小,愿意吃两口纯粹因为里面有自己挖的,有自己的心血。
饭后两人围着篝火,陆蕴微呆呆地看西边的落日,琢磨二哥是否就在日落的地方,海一线则低着头,耐心打磨手里的木条,将其修整成一把适合陆蕴微的弓。
虽然对于山中生活海一线富有经验,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山中地形变化万千,天气也变幻莫测,一日白天燥热难耐,入夜后却出人意料的冷,几乎像是入冬。
陆蕴微被冻透了,一个翻身,几乎是下意识滚进海一线怀里,海一线熟练地揽住她,任由这小小一团蜷缩在他心窝胸口,一路上风风雨雨,同床共枕早就成习惯了,缺乏暧昧旖旎,成了相依为命互相取暖的唯一手段。
“冷。”陆蕴微小声说。
海一线将人往怀里拥了拥。
过了一小会儿,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哑着嗓子唤他:“海一线。”
“嗯?”
“我有点睡不着。”
山风中夹杂着野兽的嚎叫声,宁静夜色里传得很远,时远时近,陆蕴微有些不安。
“有火光它们不敢靠近的。”海一线轻声安慰,有节奏地轻拍陆蕴微后背,彷佛是哄小娃娃入睡一般。
陆蕴微缩成一团,依偎怀中,安静地听着海一线的心跳,在富有节奏地轻拍中放松沉沦,无限依恋中,她喃喃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你能唱点歌谣吗?”
提出这个幼稚请求后她脸有点热,但好在一片夜色,海一线看不见。
海一线不太知道什么歌谣,他只记得一两句小时候母亲哄他入睡的儿歌,他低声唱道:“猫来了,狗来了,吓得迢迢睡着了。”
陆蕴微有点想笑,于是海一线换了一首:“嗷嗷睡,睡觉觉,老猫来了咬耳叨。”
“咬耳叨。”陆蕴微学着他的口音小声重复了一遍。
海一线不无怀念地轻声笑了:“这都是我小时候我娘哄我睡觉的用了,时间太久了,我有点记不清了。”
陆蕴微想起海一线也离开娘亲很久了。
“月儿弯弯,小宝儿坐船,月儿扁扁,明灯儿一盏,月儿圆圆,我家小宝儿走不远。”
陆蕴微也哼唱了一首幼时母亲哄睡的歌谣,而现在,歌谣中的小孩子,都走了很远很远,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陆蕴微轻声问:“海一线,你说还要走多远,才能找到二哥呀……”
“我也不知道,”海一线安慰她,“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迢迢,等找到了二哥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问清真相,回京城,洗脱罪名,然后……”陆蕴微很不争气地想起林茂郁了,骤然一阵失望,一阵茫然,“然后……我也不知道。”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陆蕴微将手伸到海一线肚子上,柔软而温暖,最适合暖手,“就先这么走着吧。”
“好啊,唔,迢迢,别乱捏。”海一线猛地抓住陆蕴微的手腕,陆蕴微顽劣一笑,乖乖收手。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着走着,由冬入春,由春转夏。
五月中旬,陆蕴微与海一线走出崤函一带,于潼关附近稍作修整,两人再度踏上旅途,身后是崤函天险,眼前是望不到底的八百里秦川。
一路继续向西,没走多远,行至渭南一带,囊中羞涩,在此逗留,游走于附近村落,陆蕴微代写书信文书,海一线干些短工杂货,积攒未来的路费。
陆蕴微的生意还算不错,尤其是代写诉状方面,几乎每个村落都有需求,状告的人竟然也是同一个,罪名五花八门,从田产纠纷到抢夺良家妇女,桩桩件件,写得陆蕴微义愤填膺。
“这人是谁?怎么做下这么多坏事?”陆蕴微指着诉状上的姓名问村里人。
热心村民告诉她,此人乃当地一带的豪强大户,仗势欺人,大家苦之久矣。
“官府难道不管吗?”陆蕴微又写了一张抢占田产的诉状后忍不住问,她这些天往来村落,写了无数诉状,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当地官府岂能毫无知觉。
村民摇头笑道:“小姑娘年轻,想事就是天真,若不是上头有人罩着,怎么敢这般无法无天!”
陆蕴微其实也猜到了,又是地方豪绅与官府勾结,这般层层欺压,总是底下的百姓吃苦受累,无处申冤。
众人说到群情激愤处,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完豪绅骂府官,一路骂到京官去,骂到痛处,唯余叹息。
“可惜喽,”一白发老妇顿足长叹,涕泪纵横,“如今那恶霸虽是倒台了,可我那闺女哇,十年啊,整整十年,同谁说去!”
老妇人的女儿曾与表哥表格两情相悦,却被豪绅掳走,如今已过去十个春秋,少女眼角生细纹,少年也不复当时。
“当年若是——”一扛着锄头的大汉恨恨一叹,道,“若是没有占了我家麦田,哪怕留一亩半亩,我那苦命的娘也不至于……”
说到后面,大汉哽咽,相熟者重重拍打其肩,无言安慰。
陆蕴微心情也沉重起来。
她抬眼望向众人,都是乡下务农的人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听闻有会书信的人来村里,农忙之中抽出一点喘息时间赶来,背上农具还未搁下,额角汗珠顺着黝黑的脸庞流进脖子,滴到质朴到近乎褴褛,沾满黄土的衣服上。
过去她端居相府,锦衣玉食华服美冠,听二哥陆应烨提起天下不平事,总觉得遥远无比,如隔云端,听故事一般轻浮好奇,如今经行万里,忽见黎民涕泪,方知二哥说得没错,万民皆苦。
陆蕴微念及过往二哥教诲,无端生起一阵无地自容的惭愧,尽管她如今也是素衣荆钗,早就融入万民之中了。
众人心情低落不已,唉声叹气一阵,又互相安慰起来:“如今京城里丞相倒台了,府官大人没人撑腰了,被贬走了,新上任的这位大概是个好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不然大家也不会写诉状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啊!”
陆蕴微笔下一滞,问道:“这跟京城的丞相还有联系?”
“是啊,你是有所不知……”众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每个人说辞都不一样,但大概意思就是当地的豪强恶霸与这一带府官有姻亲关系,而这包庇恶人的府官又跟京城的丞相是姻亲,一层护着一层,如此才鱼肉百姓。
如今京城丞相倒台了,他下面的小官也跟着倒台,豪强恶霸没人照顾了,百姓才敢写诉状鸣不平。
说到此处,大家又是一阵群情激愤,连带着将倒台处死的丞相也骂了一顿,诸如死有余辜死不足惜的词冒出来。
陆蕴微汗流浃背,小心翼翼问了府官姓氏年龄,遍寻回忆,没能在熟悉的亲缘中找出相似的。
陆氏一度是京城望族,各种姻亲数不胜数,京城百官之间关系盆根错节,只要有意攀附,总能找出一星半点的亲属血缘。
陆蕴微恍惚忆起出狱那天,曾在一家饭馆听见过京城国子监诸生的评议,彼时那群青年书生也将自己父兄贬得一文不值。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陆蕴微轻轻一叹,她的父亲兄长知书守礼,她的母亲嫂嫂慈爱宽和,如何就成了奸佞宵小呢?
她只觉得应该快些找到二哥,二哥向来执拗古直,是非分明,她找到他,弄清朝廷内外的弯弯绕绕,同他一起为父兄亲族正名。
海一线唱那两句是哄小孩睡觉的童谣是山东一带的,“耳叨”是山东方言“耳朵”的读音[三花猫头]。不过就是都说山东话很有性缩力[捂脸笑哭]。
狠狠修了下文,调整了大段情节。
下一章30号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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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