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粗实,积尘厚重。
燕截云气息甫定,一声极轻的:
“嘘——”
他身体骤然绷紧,猛地抬头。
阴影处,紧贴着粗粝梁木,伏着两抹人影。
太子妃裴素音,衣裙蒙尘,面容在昏暗中一片惨白。
她的婢女紧挨其身侧。
两人皆以手紧掩口鼻息声,没泄出半分动静,活像凝固的剪影,与灰尘和阴影融为一体。
三双眼睛在浮尘弥漫里骤然相撞。
裴素音看清是他,无惊无惧,只轻微地抬了抬手指,示意他噤声。
燕截云略一迟疑。
就在这时,裴素音冷不丁迫近,呼吸带着微颤喷在他耳廓,字若千钧:
“听着,如果你想还慧明住持一个公道,别嚷。”
燕截云盯着太子妃的眼睛,那里面深不见底,带着近乎绝望的笃定。
他迎着她的目光,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他藏在袖中的册子被裴素音抽走了。
“这东西不能留在你手里。”
未等燕截云明白裴素音话中深意——
吱呀,屋门被推开。
进来的人,让燕截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剥皮手陆展!
他不是不肯来看慧明的尸身么?
现在跑来做什么?
陆展眼神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书架上。
屋内极静。
他反手关上门,而后自袖中取出一物。
一枚钥匙。
金属与木柄相接,锈迹斑驳,正是慧明僧舍所用的旧锁匙。
到了法宫后,他即刻将慧明的遗体停放在此处,亲手锁了门。
因为他知道昭武卫的注意力只会集中在太子妃失踪,而非慧明遇害。
可现在,锁却被撬了,甚至大剌剌露个破绽给他。
只有一个解释。
陆展随手抛了抛钥匙:
“不知是哪位在等本官?”
梁上三人一齐绷紧了背脊。
“下来。”
燕截云缩着脖子调息,躲在阴影里,心想:我没有嫌疑,但现在下去就有了。
*
最后一个念头尚未消散,下方的陆展悍然暴起!
没有预兆,没有迟疑!
那枚锈迹斑斑的钥匙化作乌光,破空而来,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
裴素音浑身汗毛倒竖,钥匙贴着她鼻尖掠过,深深楔入她身后的梁木,尾柄兀自震颤,发出嗡嗡低鸣。
“下来!”
话音未落,陆展脚下发力,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
下一瞬,带着血腥味的劲风已扑面而至!
五指如钩,指甲泛着幽光,直扣梁上的目标!
“休伤娘娘!”
厉喝声起,婢女小翠手中的短匕带起微风,直刺陆展暴露的腰眼。
陆展不闪不避,竟勾起了唇角,那模样却似哭非笑。
“原来是太子妃啊。”
他左手依旧抓向裴素音,右手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一拂。
叮——匕首被他的指骨弹中侧面。
沛然巨力顺着匕首传来,小翠如遭重锤,整条手臂瞬间麻木,短匕脱手激射,钉在墙上。
她整个人更是被这股力量带得横飞出去,撞在墙上,堪堪稳住身形。
裴素音面不改色,坦然迎向掌问使的滔天盛怒:
“你杀了我胞兄,也要杀了我?”
“慧明之死,与我无关!”
陆展目眦尽裂,他深深看了一眼裴素音,终究没有再对主仆二人出手。
所有的威压,瞬间倾泻在另一人身上!
*
身体反应快过意识,燕截云猛地后仰,跃下房梁。
陆展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形再动。
每一击都带着撕裂血肉的锐响,直取燕截云要害。
狭小僧舍内,桌椅在狂暴的劲气下寸寸碎裂,木屑和经卷碎如大雪纷扬。
陆展在不顾一切的狂攻中,致命破绽不断闪现。
燕截云额角青筋暴跳,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剥皮手!朝廷命官!要是在他手里有个闪失,整个夜不收都要完蛋!
掌风触及对方的刹那,燕截云硬生生将力量散去了八成。
没想到,这反而换来对方更狂暴的攻击。
一爪擦着燕截云颈侧掠过,迫得燕截云狼狈后退。
陆展愈发狠戾,下一爪带着必杀的意志,直贯燕截云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却是陆展刚才一掌扫过的余劲,将半截断裂的桌腿掀飞。
那带着尖锐木刺的断木,呼啸着砸向房间角落。
砸向覆盖着白布的慧明住持。
陆展的手在距离燕截云咽喉不足两寸的地方,生生停住了。
他脸上所有的疯狂杀意瞬间被近乎本能的惊惧取代。
“不——!”
陆展甚至顾不上眼前的燕截云,如同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扑向那即将砸落的断木。
砰!
陆展用整个后背,结结实实挡在了慧明的尸身前。
那半截沉重的断木,砸在他的肩胛骨上。
他一声未哼,弓着背,双臂微张,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眼前的尸体牢牢护在怀里。
就在陆展背后空门大开的瞬间——
“陆展!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个!”
随着裴素音清冷的声音一同飞过来的,是那本薄册。
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陆展脚边。
陆展慢慢俯身捡起那册子,眼底赤红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周身那股毁灭一切的狂暴逐渐平息。
*
山风狂乱,乌云席卷,月光时隐时现。
陆展和裴素音相对而立,如同两只困兽。
燕截云则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目光紧锁着两人。
裴素音胸膛剧烈起伏,良好的教养再也掩不住她此刻的狰狞。
她一步踏前,声音尖得刺耳:
“陆展!你这贱种!看看你把我哥害成了什么样子!”
“裴望舒!他本该前程似锦撑起裴家!”
“就为了你这个烂人,他把一切都丢给了我!”
“结果呢?你们那些情啊爱啊,都是荒唐!”
“到头来还不是求我给他息妄香骨、焚情止念?!”
“他以为剃了头就能清净了?就能忘了你这身脏骨烂肉了?!”
“天下容不得你们,你竟也容不得他!!”
裴素音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
陆展下颌绷得像刀锋,燕截云心惊肉跳提防着他再次暴起。
“太子妃,别忘了你的身份,案子未结,你自身难保。逞口舌之快,无益。”
裴素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身份?你敢看着我兄长再说一遍么?”
“陆展,你的狠毒,你的残忍,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全都让我兄长的照痕日日夜夜与你共感!哪怕裴望舒成了慧明,躲到了天涯海角,仍然躲不开你!”
裴素音随手抓起一个陈旧的木匣,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陆展。
里面泛黄的信笺散落一地。
裴素音嘶吼着,指着地上那些信纸:
“兄长待你……他当真瞎了眼!到死都在写的,还是你!”
*
当年,裴望舒与陆展两情相悦,共誓照痕。
唯极情,方可在相爱之人彼此身上留痕。
一旦成形,情绪相感相吸,如共命之虫。
实际上,陆展的确在裴望舒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照痕,留下了一座共感的桥。
问题就出在——裴望舒始终没能在陆展身上留下照痕。
无论他如何情动,二人数次共誓照痕,陆展身上却始终干净如初。
疑心易生暗鬼,渐渐地,陆展不再追问谁对谁的情更深一点。
在经年累月的怀疑中,他早已给裴望舒定了死罪:裴望舒看似对他有情,实则只是假意。
自此,裂痕成决裂。
后来,裴望舒舍名遁入空门,成了慧明,却始终受那照痕牵引。
日日夜夜,他感知着陆展的情绪,痛恨、冷漠、挣扎……全无遮掩。
剥皮手的由来,陆展的空茫,都是从那情绪共感之痕上传来的回声。
受困的从不是一个人。
直到最后,昔日的裴望舒、如今的慧明终于决意斩断。
他要剥痕,就必须动用净离香。
此法风险极高,能否存活尚未可知。
为此,他找到了太子妃裴素音——仍在俗世中徘徊的胞妹。
她接过了那份决绝。
陆展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散落的信笺上。
那上面不是恨,也不是怨。
是无法证明自己,亦无法取信于爱人的无助。
是铺天盖地、绝望到骨髓里的……爱。
慧明身上的铁签,不只是杀器,更是他留下的托付。
这正是他执意要裴素音亲临的缘由。
倘若照痕剥离成功,慧明自会亲自告知陆展。
困于照痕经年,无论哪一方,总该挣出个新生了。
若剥离失败,这便是他预备的后手:
伪造现场,自导一出太子妃失踪的迷局。
唯此绝境与内廷圣旨,方能引动那心如铁石的陆展,前来见他最后一面。
而铁签上的批文,正是慧明亲笔所题:
一步回梦,一步成空。人魂难分,命路难通。
死的不是慧明,而是执念。
*
燕截云恍然大悟,难怪之前在林中追凶,只有两道呼吸声。
他原以为是凶徒手段高绝,如今看来,不过是武婢小翠调息藏形、故布疑阵。
唯一的受害者就是凶手——只是凶手,不是加害者。
血色从陆展脸上急速褪去,只留下濒死般的青白。
僧舍内,是陆展粗重压抑的喘息。
那股三问百官的傲气,坍塌得不成样子。
燕截云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着陆展仿佛要将那薄薄的信笺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似乎那是世上最灼人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陆展终于直起身,仔仔细细抚平了慧明身上的白布。
他将那些信纸,极其珍重地叠好,放入自己怀中。
再抬头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
那双曾经太多次盛满杀意的眼睛,只剩灰败和疲惫。
“慧明住持意外圆寂,太子妃受惊误入野径。案子,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裴素音脸上:
“陆裴两家新丧,不宜见血,你是他胞妹,我保你一次。”
而后,陆展视线逡巡,掠过燕截云,冰冷依旧,却没再多言。
他没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的房门。
燕截云立刻侧身让开路。
夜风灌入,拂动掌问使威风凛凛的官服。
裴素音脱力般滑坐在地上。
了却胞兄遗愿,她已精疲力尽。
燕截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放过太子妃,也意味着陆展暂时放过了他。
不是因为案子了结,而是因为慧明尸骨未寒。
陆展终究无法在被灼穿心肺的时刻,再举起屠刀。
然而,陆展的杀意真的消散了吗?
还是只是被迟来的爱意暂时淹没,沉入了更深的地方,随时可能再次浮起?
燕截云也不知道。
*
裴素音任由小翠扶着,步出禅房。
既是“受惊误入野径”,此刻也该回去了。
燕截云望着主仆二人的背影,想了想,一字一顿道:
“多谢娘娘避开昭武卫,将外袍丢在崖底,替卑职解了围。”
弦外之音显而易见:你的外袍如何到了阿迟手里?
裴素音脚步未停,她平淡的声音混在风里,听不出起伏。
“这话,你不该问我,该去问你真正想问的人。”
话音未落,狂风“哐”一声用力合拢了僧舍的木门。
等燕截云追出去时,积蓄已久的暴雨轰然砸落,天地瞬间变成白茫茫一片。
雨水打湿了燕截云的肩背,他眯起眼,雨水顺着额角流下。
阿迟从不欠人情,也从不白干活。
一件太子妃的外袍,一个恰到好处的线索……
只能是交换。
他曾帮过太子妃的忙,太子妃便还了这个人情?
雨幕喧嚣,淹没了所有答案。
*
翌日清晨,薄雾罩寺。
车马备齐,准备回京。
裴素音的车驾帘幕深垂,内里悄无声息,只余“受惊过度”的官方说辞。
陆展骑在神骏黑马上,无悲无喜,仿佛昨夜不过寻常事。
龙骧营赵无咎与仪鸾司沈妙玄率众分列左右。
燕截云混在队伍末尾,目光最后一次投向晨雾中渐渐模糊的山门。
他翻身上马,顺手理了理马鬃,谁知,竟从里头摸出个东西来。
一只油纸小卷。
燕截云偷偷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墨迹尚新的字:
【百神巡,子时三刻,海津坊万松纸铺。】
顿时,燕截云屏住了呼吸。
这字迹……他认得!
笔锋刚劲,转折沉稳,带着沙场气血里锤炼出的肃杀。
墨桓岳——那位自解甲归田便不知所踪的墨老将军——阿迟的祖父!
一个月前,燕截云收到过密信,当时只有一语:
【太子妃祈福之日,法宫相见。】
墨桓岳在外云游数年,无人知其踪迹,突然邀约见面,指不定有要事交代。
为此,他才费劲塞了好处,挣了个差事。
哪知,太子妃失踪打乱了一切。
昭武卫戒严,三问台亲临,净琉璃法宫变成铁桶,燕截云不敢轻举妄动。
墨桓岳也没有选择冒险现身,而是趁乱将这新地点塞进马鬃。
纸条最下方,还有一句:
【切勿让墨家知晓我回来了。】
燕截云深吸一口气,太阳穴跳着疼。
就在昨夜,他还对阿迟信誓旦旦,除了墨麟符,从未有任何隐瞒。
话音犹在耳畔,此刻便要生生食言。
想到阿迟那双横眉冷对的眼睛,燕截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将军啊将军……您这一手,可真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佯装困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借着抬手捂嘴的瞬间,迅速将纸条塞入口中,那带着墨香与秘密的纸卷便沉入了腹中。
百神巡,官称“逐祟大典”,是永宁京驱邪避灾的盛大节日。
届时,万民空巷,神佛游街,昼夜不休。
子时三刻,海津坊必然喧嚣鼎沸,兼之夜幕浓稠,正是绝佳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