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前,几盏宫灯半死不活地亮着。
风吹着灯罩轻响,连同皮下骨头也在动。
燕截云立在檐下,影子被灯拉得老长,硬邦邦戳在青石砖上。
三问台的人还在内坛里勘察,尚未完全现形,殿中便已静得断了气。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了动静。
掌问使陆展从最黑的灯影底下出来了,走路没声,分花拂柳似的,衣不沾尘。
他身形并不魁梧,脸上也无戾气,五官甚至算得周正。
就是那双眼睛,深窝着,里头空得吓人,像两口枯透了的井。
没有佩刀,也没有随从,只有指尖捻着一片不知何处沾上的灰烬。
“燕截云,听说看见尸首的是你,发现太子妃失踪的是你,追出去的还是你,倒真有……几分能耐。”
他说话时不看人,低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顺手掸掉了指尖灰。
“是。”
燕截云嗓子眼儿发紧,就蹦出一个字。
胸口那股闷气顶上来,又被他硬压下去。
陆展跟没听见似的,不紧不慢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
那纸上盖着个大红官印,薄纸片子被风吹得直哆嗦。
“把你从今儿当值起,眼见的,耳闻的,一个字儿不许落下,全给我倒出来。”
他顿了一下,总算撩起眼皮,那俩枯井眼珠子盯住了燕截云,里头藏着点又冷又尖的东西。
“天亮前,太子妃找不回来,三问台的刑房里头,给你留盏灯。”
陆展的视线扫过那血红的官印,又挪回燕截云脸上。
“掌刑的陈司吏刚弄了套新签子,说是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筋儿剔干净,还没开张呢。”
莲池里的荷叶弯了腰,压在上面的一滴水珠子攒了半天劲儿,“嘀嗒”砸在池中,声音清晰。
燕截云腮帮子咬得死紧,牙根都酸了,嘴里一股铁锈味儿。
他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里头差点窜出来的火苗,一股子倔劲儿却怎么都挡不住。
陆展碰了个沉默的软钉子,唇角翘了翘。
他见惯了被活剖时也能骂人的嘴脸,自然不怕这点倔劲儿。
燕截云没有靠山,顶多耗得起一宿。
三问台办案历来不靠吼,只靠把人拖进夜里,一点点剥开皮。
就在死寂压得人快背过气去的时候,燕截云眼珠子无意识往下一扫,正好扫过陆展那双黑亮的官靴——
靴面锃亮,跟他那身行头一样,讲究。
可怪就怪在,那靴子底边儿上,竟然沾着几小片碎草叶子。
还是湿的,带着新鲜的泥点子。
这玩意儿跟掌问使陆展纤尘不染的派头……太不搭了。
来得这么急?急得连鞋都顾不上蹭干净?
这案子……对他陆展来说,真的就只是公事公办?
燕截云心里头咯噔一下,可脸上还是那副倔劲儿。
突然,外面一声破了音的尖叫把死寂给豁开了:
“大人——找着了!”
*
找着什么了?
太子妃?!
所有人精神一振,赵无咎更是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看去。
外面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但来的并不是众人期待的身影。
三问台的掌卷司吏提溜着一小童,急赤白脸冲了进来。
那牧童七八岁,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沾满泥点,身上一股青草和牲口的汗味。他面带惊慌,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官、官爷……”牧童牙齿磕碰,“放、放牛回来……后山崖子底下……捡、捡着这个……”
牧童哆嗦着举起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件金线织绣的女式外袍,料子华贵,上面的污渍已经板结。
腰袢处,一个香囊断了一半,丝线凄惨地垂着。
太子妃的外袍!
“崖底何处?”
陆展的声音不高,穿透闷热夜色。
“崖、崖底下……最东头……石头后面,刺藤盖得严实……”牧童结结巴巴,手指胡乱指向后山。
陆展一步跨到牧童面前,面沉如水。
“你再说一遍?”
牧童吓得浑身一抖,说不出话。
陆展猛地掐住牧童下巴,力道之大让小孩痛呼出声。
“捡的?你还真是撞了大运!”
他手指用力,牧童的脸颊被捏得变形,眼泪涌出。
“本官看你是知道点什么!说!谁让你来的?不说实话,查不出凶手,本官先拔了你这碍事的舌头!”
牧童的呜咽被恐惧掐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颤抖。
*
眼看陆展的手越收越紧,燕截云动了。
他身形一晃,无声无息插进陆展和牧童之间,一只手稳稳扣住陆展手腕,力道不容置疑。
“陆掌问,对一个放牛娃,何必如此。”
陆展眼中浮现厉色,手腕发力想挣脱,却被燕截云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
不得已,他只得松开对牧童的钳制,下一秒,腕上一松。
燕截云不再看他,转身蹲下,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用粗纸包着的麦芽糖,塞进牧童的手里。
他轻轻拍了拍牧童的背,和颜悦色:
“拿着,别怕。”
牧童像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紧糖块,缩在他身后,带着哭腔,声若蚊蚋:
“糖比药甜……你果然是好人……”
糖比药甜。
这四个字轻轻刺了燕截云一下。
——那是很久以前,阿迟哄他喝苦药时说的话。
每次喝完,阿迟总会塞给他一块麦芽糖,笑着说:
“好了,糖比药甜。”
这乡野牧童,怎会知道?
了然的微光在燕截云眼底掠过。
这牧童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捡到了昭武卫掘地三尺都没发现的东西?
关键是,这东西的出现暂时引开了陆展放在他这只替罪羊身上的注意力。
燕截云从来不信巧合。
净琉璃法宫里,谁最不想让他死?
……
阿迟,一定是阿迟!
他没法亲自露面,只能派来牧童,送来这件外袍,打乱陆展的审讯节奏。
哪怕……哪怕只是为了问出墨麟符的下落,才帮忙保他一命。
阿迟,阿迟。
燕截云嘴里含着这个名字,竟和那孩子一样,从这浓黑的夜里尝到了甜。
*
与此同时,陆展脸上肌肉抽动,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燕截云!你敢阻挠三问台办案?”
燕截云站直身体,不动如山。
“陆掌问办案,就是对一个无辜稚童动私刑?案情悬置,陆掌问不问疑点,反要拔人舌头,这便是三问台的本事?”
赵无咎脸色铁青,沈妙玄也蹙紧了眉。
陆展的举动,确实过火了。
片刻后,陆展收起朱印拘文,手一挥,三问台的人就从殿外冒了出来。
“再搜崖底,这孩子一并带走。”
沈妙玄当先一步,牵住了牧童的手,冷冷道:
“此等大事,昭武卫自当同往。”
陆展根本没正眼看她,只隔空点了点燕截云:
“你留下。天亮前,本官要看到你的供词,一字不落!”
没想到,燕截云仍旧不怕死似的,忽然开了口:
“陆掌问如此心急物证,何不亲自去看看那和尚的尸体?”
陆展正欲离去的脚步猛地收住,他沉默了几息,才挤出声音:
“一具烂肉,有何可看!管好你自己的供词!”
说完,他疾步走出了大殿,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
陆展的人一撤,佛殿重归沉寂。
燕截云没去找劳什子笔墨写口供,而是独自返回了内坛。
此时,慧明的尸身已被抬回他自己的僧舍停放。
先前太多人在,不好仔细搜查,眼下是个好机会。
要想摆脱替罪羊困境,必须被赶鸭子上架。
燕截云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蹲了下来。
这里是慧明生前常驻之地。
日常祭香、打坐、抄经,痕迹密布。
越是痕迹繁复之地,越容易将真正重要的线索掩埋其中。
倏忽,目光在案角定住。
一截残香静静地躺在香案下,长不过指节,燃痕极短,尾端却透着淡蓝色。
颜色诡异,气味亦微妙,苦而不辛,冷却不散。
燕截云捻起那截香,触感略带油性。
稍稍一捏,香屑应声碎开,其中夹了一抹极细的白砂。
这是?!
燕截云倒抽一口凉气。
他伸手自甲衣内层取出一只玄铁小瓶,六棱柱状,里头藏了一撮淡蓝色香灰。
是他从北疆带回来的净离灰。
燕截云倒出瓶中的净离灰,放在香案上,将新拾得的香屑小心混入其中,然后揭开水囊瓶口,慢慢滴入一滴清水。
水滴缓缓收缩成珠,贴着香灰凝然不动。
片刻后,水滴化雾,悄然散开——
留在内坛的残香,是净离香!
净离香天生排异,留下的灰烬同样如此。
若是其他香灰与之相融,再加入水滴,会被立刻分离出去,绝不会化雾散开。
凉意攀上了后背,燕截云收回玄铁小瓶。
照痕之术,唯有极爱之人方能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记。
一旦结成,便如附骨,难解难除。
按理说,要剥离照痕,需两人同时在场,由术士主持,心念俱断,方能两清。
可若有净离香在手——
即便只一人,也能强行斩断情丝。
只是,反噬极重。
稍有差池,轻则神识错乱,重则暴毙而亡。
燕截云垂眸沉思。
若慧明死前燃的是此香,那便说明他当时正在试图剥离照痕。
而这一过程,显然并不需旁人在场。
这与太子妃“失情杀僧”的说法,根本相悖。
若太子妃是照痕的另一方,为何不与慧明共同断情?
除非,留下照痕的根本不是她!
昭武卫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今日之变,不是太子妃,是慧明。
燕截云心念一转,正要再去僧舍瞧瞧慧明的尸体,忽然停下了脚步。
几息后,有人推开了内坛的那扇后门。
*
门没关严,夜风掀开一道缝。
墨迟倚着门,神情散漫,眉眼一派冷淡,看不出喜怒。
“外头全是布防,你怎么进来的?”
墨迟嗤笑,就凭他们?
他脚下一转,径直入内,话里带着惯常的刺:
“得罪了三问台,看你以后还怎么升官发财,要不是——”
话未说完,他自己便被噎住,像意识到不妥。
燕截云却看得清。
人往前凑了半步,没皮没脸道:
“昭武卫全营都没赶上趟,你那牧童倒好,偏挑我被看押前送来线索,还骗走块麦芽糖。阿迟,救人救得这么敷衍,下回不如直接把袍子给我,我也好顺道跪谢。”
墨迟冷冷盯着他,燕截云心虚了一瞬。
“你怎么会有太子妃的外袍?”
“要你管?”
烛光晃动,映着墨迟紧抿的唇线。
“想甩开三问台,就去慧明僧舍翻翻。你死了,墨麟符的下落没人再知道。”
光影落在墨迟脸上,眉宇间那点倦色挥之不去。
燕截云眼角一偏,不动声色瞥他肩头,很想问问隐伤是怎么来的。
但他到底没问,只轻轻收了视线,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就是舍不得我死。”
墨迟脸色骤变,袖风猛地扫落桌上香灰。
“燕!截!云!你这条贱命,死一千次我都懒得看!”
“那你今儿帮我做什么?”
墨迟气得一甩袖,撞开门扇便走。
方跨出门,忽又背对着冷声道:
“你的命是我的,轮不到姓陆的动手!”
燕截云立在原处,分明露出笑意。
墨迟回头看他,眼里有寒光,又被忍了下去,头也不回,留下一地冷香。
风从门缝掠入,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意。
燕截云静了片刻,目光落在门口那道缝隙。
嘴硬心软的脾气,是一点没变。
这时,一名昭武卫蹑手蹑脚溜进了内坛。
燕截云认得他的脸,是跟在赵无咎身边的。
那人仿佛怕惊动谁,说话只敢用气音:
“燕掌钥,赵大人喊我来提醒你,是三问台做主将慧明住持的尸身挪去僧舍停放的。”
三问台做主?那就是陆展的意思了。
尸身停在此处内坛,并不妨碍勘察,甚至更方便些,为何非要挪去僧舍?是怕惊扰亡魂?剥皮手陆展有这么好心?
道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生怕被三问台的人撞见,忙不迭跑了。
燕截云哭笑不得,随即穿过后门,朝僧舍方向绕去。
*
慧明的屋门虚掩,木闩歪斜,似是匆忙推合,未曾落锁。
燕截云推门进去,立刻嗅到一缕极淡的净离香。
味道不新,应是藏了许久,气味还没散净。
地面扫得干净,连蒲团都擦洗过,案几空无一物。
慧明是个极讲规矩的僧人,屋内陈设整齐异常,连砚台也盖着布巾。
唯有书架最上层,那本《净琉璃心经》歪得不太自然。
燕截云取下书卷,果然发现中间夹着一本薄册。
封面泛旧,纸页不脏,像是常被翻阅。
他打开册子,眼角一顿。
册子用的是北地书体,他认得。
昔日在北疆服役,给人做过三个月抄写工。
天天跟一群胡子老头儿对着发霉的译本喝咸马奶,没白遭罪。
他坐下,借窗外月光,一页页读。
前几页只是佛门常例。
斋戒、诵经、早课、夜寐,规矩得显然是抄给外人看。
真正藏着东西的是中段,字迹突兀潦草,像强压情绪硬撑着写完。
……
“既入佛门,便不该留它。”
“名字既弃,则昔日应斩。”
“法号慧明,不问过往。”
……
旧书签从纸页间滑落,无声无息。
那是一枚手工削成的竹片。
边角磨痕清晰,压花未褪,墨迹在月光下显得黯淡——
【曾得君心一寸光,便胜浮世最长情。】
落笔轻浅,背面只写了四个字:某某赠裴望舒。
原该是六个字,最前头两个字应是这句诗的作者。
然而,经年累月的抚摸,那两字已彻底模糊,根本看不清。
凭借还算不错的记性,燕截云确信从未在僧籍中见过“裴望舒”这个名字。
慧明入寺近十载,所有记录只写法号。
裴望舒——
或许那是他的俗名,不见于任何官牒,却被人如此写下,赠予他。
藏在佛门数年,未付一炬。
可他最终还是想抛弃它,不惜以净离香为引,剥离照痕。
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舍名、出家、断情,所斩的到底是什么?
太子妃又扮演了哪个角色?
燕截云想不透。
他将书签夹回册中,望向佛龛。
可还未等翻下一页,院中忽传来轻微脚步声。
来得轻微,不似僧人。
燕截云当即将册子掖入袖中,身形一闪,伏上梁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