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地砖冻得跟冰坨子似的,寒气钻透官服,直往膝盖骨里瘆。
燕截云老老实实跪着,盯着砖面上自己的影子,他其实困得要命。
差事结束,按说轮不到他这么个小人物入宫面圣。
可谁让他是头一个撞见那场面的人呢?
倒霉催的。
大殿顶子高得吓人,黑洞洞悬在头顶。
陆展的声音就在这片空旷中响起,撞在四壁又反弹回来:
“……净琉璃法宫住持慧明,系旧疾突发,心神错乱而圆寂。太子妃受惊迷途,幸已安然回宫。此案证据确凿,臣以为,可结。”
御座深处,冕旒珠玉纹丝不动。
“至于掌钥郎燕截云,误导案情调查方向,其行莽撞,不堪掌钥之职。”
赵无咎忍无可忍,干脆跨前半步。
燕截云不用抬头就知道这直肠子的家伙想说什么——
无非是慧明遗体上那道无法解释的照痕。
节骨眼上提这个?
燕截云心里暗骂一声糊涂。
果不其然,陆展猝然侧身,官袍下摆带起一股戾气。
“三问台断案,只论铁证,不采臆测!尔等搜山草率贻误在先,也敢质疑本官亲验之实?!”
赵无咎被这顶大帽子扣得脸皮紫胀,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辩解又咽了回去,留给燕截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珠帘后,女帝的声音终于落下,没半点商量:
“免燕截云掌钥郎职,即日起,充灰雀巷守役。”
灰雀巷,仍属昭武卫管辖。
如果说看大门毫无前程,那去灰雀巷就是进了昭武卫废物收容所。
燕截云脑门子结结实实在地砖上磕了一下,嘴里一板一眼地谢恩。
连他自己听着都有点假。
起身时,他的目光与陆展一触即分,心底已然雪亮。
对方需要一个结案的台阶。
一个能让慧明以住持之尊风光大葬的体面说法。
而将罪名扣在小小掌钥郎的头上,最省力,最不惹麻烦。
燕截云没揭穿陆展。
他一路从军中转到皇城,见得太多。
想捅开烂账的人,不是死得早,就是死得惨。
不点破,倒不是因为怕陆展。
他单纯觉得烦透了。
这事儿要是真掰扯下去,让龙椅上的那位翻出陈年旧账——
僧籍中何以没有慧明的俗名?
是谁抹去了他的俗世身份?
那道难以解释的照痕从何而来?
桩桩件件,皆是欺君。
一旦株连……前朝郑氏留在菜市口的血还没干透呢。
慧明之死,到此为止,永宁京不能再起诛连之祸。
不就是担责吗?
他担就是了。
反正他懒得往上爬,也懒得惹一身腥。
能息事宁人,那就赶紧息事宁人。
离开文华殿时,燕截云谁也没看。
无人敢替他说话,可他知道有一个人会记得他:
陆展这回欠的不是谁的清白。
而是一个可以开口,却保持沉默的人。
*
洼子营是永宁京的一块溃烂疮疤,藏在西北角最腌臜的角落。
这里浊气蒸腾,终年弥漫着一股廉价脂粉和隔夜酒馊的怪味。
隐约能听见破锣嗓子吊着不成调的戏文。
还有不知哪家暗门子里传出的调笑。
而在洼子营深处,圈着一片特别的地方——
灰雀巷。
前朝那些失了势的官宦遗族,就被安置在灰雀巷的高墙之内。
想出去?
规矩繁琐得像烂麻线。
得提前几日递帖子,一层层往上递,再一层层往下批。
日子久了,墙里的人也就认了命,不再想着外头。
就连洼子营里的人,远远瞥见灰雀巷口,都觉得后背发凉。
燕截云踩着湿滑的泥浆拐过路口。
暴雨后的积水裹着黑泥,溅了他半靴筒。
“晦气!”
他低声抱怨了句,顺势抬脚在墙角的青苔上蹭了蹭泥点子。
拎着卤下水和一坛子烧酒,燕截云停在巷口那扇剥落了漆的木门前。
半晌,门开了条缝,老守役谢满仓露出半张沟壑纵横的脸。
燕截云麻利地把酒肉和新领的腰牌都塞了过去。
对方这才抬眼瞟他:
“从今儿起,东墙根那片归你。两个时辰溜达一趟,三天歇一晌。”
关门时,谢满仓又补充道:
“巷里的人你管不着,巷外的人你别多问,尤其那位樊川先生。”
樊川先生?
许是看在酒肉的份儿上,他大发慈悲念叨了一通。
此人是打外头游学回来的。
文名大得很,笔杆子一挥能捧能杀。
前些日子不知抽了什么风,竟在灰雀巷里赁了间宅子住下。
“灰雀巷赁房子?”燕截云有点意外,“就没人管?”
谢满仓朝巷子里努努嘴,透着点下作的好奇:
“正经高门大户的小姐,咱们这号人八竿子也够不着,瞅瞅这些落了架的凤凰,开开眼不也挺好?”
燕截云懂了。
樊川先生算准巷子里的人缺钱,租下宅子后,专请那些前朝贵女去自家坐坐。
问问帘后旧事,描描心头故梦。
艳词里春意盎然,小曲中粉香流动。
一时间,竟卖得比市坊最紧俏的春情画还抢手。
不过嘛,管他是文曲星下凡还是催命鬼转世,笔杆子能通天入地又如何?
只要别碍着他燕截云在墙根底下晒太阳,那就桥归桥,路归路。
他得稳稳当当的,等着那个日子。
——百神巡,子时三刻,海津坊万松纸铺之约。
燕截云接过自己住处的钥匙,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一户门口。
那里新挂起了一盏素白的灯笼。
灯笼纸上,浓墨淋漓地写着两个狷狂大字:
樊川。
*
灰雀巷深处静得出奇。
风在砖墙缝隙间钻来钻去。
燕截云停在一排房子前,挨个试着手里的钥匙。
钥匙上拴着个小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磨蚀不清,只能勉强辨出个“西”字。
没有号数,就得自己找。
一间间试过去,直到樊川先生的宅子对面,锁终于开了。
这下倒好,直接成了对门。
他看了一眼那盏晃动的灯笼。
罢了,横竖就是轮值回来倒头睡觉,未必能撞见。
推开木门,陈年霉味混着灰尘味儿直冲鼻腔。
狭小的天井里,一棵柳树和一棵老槐的根须在地下纠缠不清。
枝条在半空里绞作一团。
墙根底下还歪着一只破瓦盆。
盆里胡乱长着些杂草,草心里探出一点怯生生的嫩芽。
乱糟糟的景象看着就让人心烦。
燕截云顺手抄起墙边的一把锈柴刀。
咔嚓几声,碍眼的枯枝应声而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瓦盆里。
那点嫩芽被埋了个严实。
他抬脚随意将断枝往墙角踢了踢,天井里顿时显得利索了不少。
这时,对门猛地被推开,一名小厮循着动静冲了过来。
他看见院中情形,脸色唰地变了:
“你个遭瘟的!知道盆里是什么吗?我家公子守了三年才冒尖儿的宝贝!”
小厮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燕截云脸上。
燕截云一愣。
这空屋子里的破烂玩意儿,怎么就成对门的东西了?
那小厮嘴皮子翻得飞快:
“我家主人多付了一倍银钱,就指着这块地儿养着呢!你、你等着!”
撂下狠话,小厮转身就蹿回了对门屋里。
*
燕截云这才低头细看。
那嫩芽实在细弱,被枯枝一砸,连带底下几缕白生生的细根都翻了出来。
眼看是活不成了。
不多时,小厮得了示意,又折返回来。
燕截云不愿跟人纠缠不清,直接了当的开口:
“东西是我碰坏的,我赔。”
小厮一听这话,脸上反倒挤出一点古怪的笑。
他斜着眼,把燕截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刚才没瞧清楚,竟是昭武卫的爷!失敬失敬!您肯赔,那是真讲规矩。就是不知道,您是打算赔银子呢,还是赔个脸面?”
语气宛若恭维,话里话外却都透着嘲讽。
燕截云脸色沉了下来。
“我说了,照价赔偿。”
到底多少钱?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这时,对门屋内传来轻响,是杯盏搁在案几上的声音。
小厮立刻缩头缩脑地退回了门内。
樊川先生不发话,燕截云也懒得再站门口讨嫌。
他用力带上木门,心里直犯嘀咕。
现在算怎么回事?
既不松口说赔,也不开口要价。
没个准话的事情,最烦。
对门。
樊川先生听着小厮将燕截云学得惟妙惟肖,熟练地拨了拨灯芯。
骤然明亮起来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金玉堆砌出的秾丽,却又带着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肃杀。
眸光流转间尽是疏离与讥诮。
而眉宇间浑然天成的倨傲,令他显得难以接近。
墨迟。
*
翌日,朝阳初升。
门被猛烈拍响。
燕截云一看,又是那个鼻孔朝天的小厮。
对方趾高气扬甩来一件酒渍斑驳的锦袍:
“公子说了,若你能把这件袍子洗干净,既往不咎,否则十倍赔偿!”
看着脏袍,烦闷如同滚油,在燕截云胸中猛蹿。
想他长这么大,除了自个儿,也就只给墨迟洗过衣服。
那个樊川算什么东西?
该怎么赔便怎么赔,他绝不赖账。
没道理这般折辱人!
“洗?洗你个鸟!”
燕截云心里头恶狠狠啐了一口,手一伸就要把袍子掼回去,砸他个满脸开花!
然而,刚拎起那云锦,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钻进了他鼻孔里。
清,冽,还带着点香。
……
北疆那鬼地方,夜夜都能滴水成冰。
他们缩在帐篷里,墨迟身上就总缠着这股子挥不散的冷香。
心口那团火——
嗤啦,灭了。
小厮见他木头桩子似的杵着,扭头走了。
屋内仅剩自己,燕截云猛地抖开袍子。
他也不管脏不脏,两只糙手一厘一厘地丈量过去。
肩宽、袖长、腰围弧度……
云锦稀少,市无成衣,唯定制可得。
绝无第二人能将此尺寸穿得严丝合缝!
心头的火气没了。
顷刻间,更为灼烫的暗流排山倒海漫卷而上。
*
隔天,燕截云托着那件“浆洗”好的锦袍,进了樊川先生的宅子。
袍子看着是干净了,可那立领歪得没边。
两个肩膀更是隆起两大坨,活似塞了两颗倭瓜。
“您多担待,皂角劲儿冲,搓着搓着,肩膀自个儿就鼓胀了!”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却挡不住里头爆出的一声脆响。
燕截云听得出来,是上好的狼毫笔杆子被拗断了。
他心里头那点无赖的得意劲儿直往上冒。
这就生气了?
阿迟如今养气的功夫,可不如在北疆的时候。
如果他甩出那件袍子,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那么显然已经成功了。
那根本不是袍子,是饵。
是香喷喷的、专钓他燕截云的饵!
又等了一阵,墨迟的房门依旧紧闭,毫无声息。
燕截云看了眼**辣的太阳,执拗地往门边一靠,不走了。
其实,他还揣着个念想:
非得逼阿迟露脸不可。
暗伤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得亲眼看一看、探一探,才能安心。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扇薄窗,较着劲、闷着声。
谁也不肯先软下姿态。
好像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落了下风。
可这么干耗着,终究不是个事儿。
燕截云盯着门板,心里忽然泄了劲。
阿迟要是真铁了心不见,哪怕他硬闯进去,又能怎样?
他咂摸了一下嘴,里头干得发苦。
*
夜深了。
燕截云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没个消停。
这几天下来,他仍旧摸不透阿迟到底在琢磨什么。
就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
他始终惦记着那伤。
白天问不出,夜里就想,愈想愈放不下。
阿迟越是躲,他越觉得不对劲。
莫非伤得比他想象的还重?
他是跟在阿迟屁股后面长大的,如今连见一面都换不来?
燕截云不是滋味。
他猛地坐起身。
不行,不能再干等。
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趁现在夜深人静,说什么也得去探个明白!
他一把抓起外衣披上,蹬上靴子,几步便到了门边。
走到对门时,脚尖一偏,撞翻了墙角的瓦罐。
守夜的小厮惊跳而起。
燕截云猛地捂住腹部,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对不住……怕是晚间的吃食不干净……求小哥行个方便,速去帮忙讨些滚烫的灶心土……救命……”
他艰难的喘息着,摸出几枚铜钱塞进小厮手中。
小厮低声啐道:
“麻烦!等着!”
就在对方背影消失的刹那——
燕截云脸上痛楚消散,唯双眸在暗夜灼亮如寒星。
*
卧房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昏黑缝隙。
床榻上,半旧的锦被隆起一个人形轮廓。
可此刻,屋内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
装睡?还是……
燕截云毫不犹豫掀开被子。
可是,下面哪有什么墨迟!
不过是几个枕头和胡乱卷起的衣物。
人呢?!
大半夜不睡觉,跑哪去了?!
在灰雀巷,樊川先生的风流韵事人尽皆知。
燕截云本不屑理会这些市井闲谈。
可偏偏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人不在。
像是料定了他会夜探,也像是故意风流给他瞧瞧。
燕截云牙根发酸,盘算着挨家挨户去找墨迟躺在哪张香榻上的可能性。
然而,念头刚起,又被冷水浇灭。
他以什么身份去别人家里,管阿迟的闲事?
不过是个旧识,是个不被待见的故人。
就在这时,心头的寒意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冰冷的蛇。
燕截云几乎能感觉到蛇身蜿蜒的轨迹。
紧接着,某种冰凉的异物,毫无预兆地拂过他的额角。
燕截云愣了一下,慢慢抬头向上看去——
哪里有什么蛇?
那分明是一蓬乌黑长发,从头顶房梁的阴影里垂落而下!
一张惨白的脸倒悬着,瞬间贴近他的鼻尖,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僵硬地向上扯起。
“嗬……嗬……”
鬼!
燕截云脑中轰然炸响!
北疆谛听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鬼!
一声短促抽气,燕截云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
咚!
……
晕得太快了吧?!
那张倒悬的鬼脸无语地眨眨眼睛。
墨迟轻巧翻身落地,俯视着不省人事的燕截云,眉宇间得意扬扬。
他特意抛出那件云锦外袍,自己却不露面,足足吊了这家伙好几日的胃口。
以燕截云的性子,岂能按捺得住不来寻他?
当即,墨迟扭头对门外的黑影低声道:
“快去他住处,掘地三尺也要把墨麟符找出来!”
本该去讨灶心土的小厮知响立刻闪身,窜进了对门。
墨迟这才有余裕,低头用脚尖踢了踢燕截云。
“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经吓。”
哪想到,这时院门突然被“砰砰砰”地拍响。
来人是上次与他灯下对饮的女子棠月。
对方鬓发散乱,脸色煞白,见到墨迟,扑通跪在地上,声音拖着哭腔:
“求您借我些银钱救命!我要寻大夫!我夫君他、他好像……害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