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声唤,幂篱下的人影僵滞了一瞬。
这僵滞带着隐秘旧事,让燕截云捕捉到了对方刹那屏住的呼吸。
然而,预料中的回应并未出现。
只有沉默,冰冷地蔓延开。
“你何时回了永宁京?”
燕截云听见自己声音沙哑,落在对方耳中必然同样陌生。
第六椎末尾,被什么轻轻灼了一下。
浅,却避无可避。
那一处,他本以为早就死了,连知觉都不剩。
可这一刻,又被唤回,热得悄无声息,恍如旧梦里的暖帐。
是照痕的共感,还是错觉?
他不确定。
*
幂篱的素纱被墨迟缓缓撩起。
正是燕截云刻入骨髓的轮廓。
俊朗仍在,只是褪尽了年少时的光影。
尤其那双眼睛,映着山寺暮色,里面有燕截云不敢深究的情绪。
去了素纱阻隔,反而觉得对方变得十分遥远。
没有故人叙旧的温和,墨迟脸上只有审视。
“掌钥郎,收起你那些无谓的试探。”
冰冷的官称扎进燕截云心肺,浓重苦涩瞬间弥漫舌根。
“燕截云,不,谛听。”
墨迟微微倾身,幂篱垂下的细纱险险拂过燕截云的鼻尖。
那股混杂着酒意的气息,带着压迫感沉沉逼近。
“当年从帅帐里偷走墨麟符,这么多年,该还了吧?”
这冰冷的三个字,如同铁闸轰然落下,斩断了所有关于旧情的幻梦。
唯有持墨麟符者,方可号令镇北军。
*
墨麟符。
燕截云听见这三个字,没立刻说话,抬头看了墨迟一眼。
墨迟显然不满意这份沉默。
“你知道它在哪。”
他陈述事实的态度,令燕截云眼底生出一点极深的疲惫。
“从你带着墨麟符消失那日起,我就在想,你到底图什么,是想换个更高的位置,还是,做一条更听话的狗?”
当年女帝初登大宝,墨家在镇北军根基太深,威望太重,让龙椅上的人夜夜难安,所以——
“你把它献了,对不对?”
可若果真如此,燕截云现在为何又只是一个小小的掌钥郎?
墨迟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来找他,想听他亲口说。
然而,燕截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分不清对方是在试探,还是早已有了答案。
“说话啊,”墨迟咬字很轻,眼尾讥讽有如实质,一鞭鞭抽在燕截云脸上,“当年你不是挺能说?”
“……你信我一次。”
燕截云用尽了全身力气,辩解苍白无力。
墨迟猛然笑了,笑得透不过气。
“我祖父信了你,结果他被迫解甲归田,至今不知所踪。我也信过你,结果你偷走墨麟符从北疆消失。你让我现在再信你一次?”
正是因为谛听潜入帅帐,偷走墨麟符,导致墨家失去对镇北军的控制。
最终,被女帝以“渎职无能”的罪名解除兵权。
一想到墨家代代戍边,到头来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夹着尾巴离开北疆——
墨迟就恨不能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他一步步逼近。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舍不得杀你?”
燕截云想看清墨迟此刻的神情。
然而,他眼前一片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浓重的水汽。
“你太沉得住气了,燕截云。”
墨迟咬牙。
“你这张脸就该印在三问台的供词本上,你撒谎不眨眼,藏人、藏符、藏过往——你到底藏了多少?!”
燕截云看着他。
那张曾在北疆战场浴血的脸,如今也沾上了权势与威逼的味道。
风从廊下穿过,如同多年前的北疆一样冷。
“你要是真想杀我,”燕截云低声道,“现在就可以动手,不过记得先想好,杀我之后该怎么善后。”
毕竟,龙骧营和仪鸾司就在前头。
他说这话时,眼神像铁,冷而倔强。
盛怒之下,墨迟猛地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力道之大,几乎带起一阵布帛破裂声。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感知对方的颤动。
燕截云未躲未闪,只垂着眼。
那一瞬,墨迟真的很想打碎这张面具,看看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
可他终究没动手。
正当燕截云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墨迟反而猛地一脚扫出,带着几乎失控的狠意横掠而来!
燕截云侧身避让,旋开半步,不还手,只卸力。
脚步微虚,贴地几寸掠过,仿佛一缕烟,堪堪从那双手里挣脱。
墨迟怒意更盛。
“昔年镇北军左骑第一斥候就这点本事?只会躲?”
语气里带着一点疯,也带着一点恨。
落在回廊,掷地有声,全都化成风霜刀剑。
他拔出袖中短刃,一招直刺,凌厉得像要剖开这沉默看门狗的胸口。
燕截云抬臂挡住,刃尖擦着他衣袖而过。
第二击,第三击,拳脚与短刃如风暴怒吼着扑来。
他都只守不攻。
像是在用身体告诉墨迟:
你要杀,我不拦。
但你要问,我什么也不会说。
只是,燕截云虽未出招,眼底却悄悄漫开了讶异。
墨迟的步子比记忆中稍慢半寸,出手起势凌厉,落势却微顿。
若还在北疆,他根本不会露这种破绽!
莫非……阿迟身上有暗伤未愈?!
燕截云心中微震,却收得极快。
他只暗中调息步法,小心维持两人之间看似势均力敌的僵局。
墨迟出手得愈发狠戾,短刃连环逼近。
燕截云仍不肯还手,固执地守着某种界限,唯独力道寸寸收紧,在试探一块将裂未裂的冰面。
最后一次,刀锋几乎贴上他侧颈血管跳动的位置。
只差一寸。
燕截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就在那一瞬,墨迟的腕力蓦然一顿。
刀光微敛,停在当空。
半晌,他忽然低声骂了句:
“看门狗。”
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走。
若有外人误闯,只怕还以为这是一场沉默的威胁。
可彼此心里都清楚——
刀锋与血、疑虑与恨,统统挡不住北疆吹来的那一丁点雪意。
灯火幽幽,如旧年营帐里彻夜未熄的残炭,烧得小,却还亮。
映出两道影子,交错又分离。
*
果然舍不得。
燕截云赌赢了似的想笑,没敢让墨迟看出来。
许多话在唇齿间打了转,又消失。
有些伤,是没有立场问的。
有些照痕,也是不能提的。
燕截云话全压进舌根,落在胃里,变成一句淡声:
“你何时知道我成了掌钥郎?又为何选今日出现在这里?”
净琉璃法宫——太子妃祈福的圣所。
突如其来的失踪案和意料之外的阿迟,两者之间,是否有一根线早已系紧?
他看着这个人。
一个恨他……却还是来寻他的人。
墨迟没有回答。
他抬手将覆面的薄纱放下,动作随意,方才凌厉的杀意与逼问如同错觉。
眨眼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公子。
“谛听不是号称无孔不入吗?如果你想知道答案,自己去找。”
墨迟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轻佻,身形快得像被夜色推了一把。
燕截云下意识探手,五指正要扣住他肩侧,终究在最后一刻偏开寸许。
那一刻,他本可以抓住的,但他没有。
*
墨迟的身影落入庭院,拉开绝对安全的距离,随手晃了晃那幅险些被二人遗忘的画轴,语气含笑:
“对了,若掌钥郎想将方才之事上呈天听,尽管去。前提是,你能证明我是我。”
手臂一扬,画轴划出一道无情的弧线,扑通落入庭院中央那片清潭里。
墨迟的背影彻底融入暮色,再无踪迹。
并非追不上。
只是此刻的净琉璃法宫,不适合留人。
内坛染血,太子妃失踪,局势未定,呼吸错了都可能招来杀机。
燕截云生生止住脚步。
小潭的水面一圈圈荡开涟漪。
他一个箭步冲到潭边,急切地伸手去捞画轴。
谁知,本就因浸水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宣纸,在他指尖用力的瞬间,如被揉碎的枯叶,彻底破裂开来。
几块湿漉漉的残片从他指缝间滑落,沉入潭水深处。
画上那模糊的两个身影,瞬间被潭水吞没。
燕截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盯着自己湿漉漉、空无一物的手。
几秒后,才缓缓直起身。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沾满潭水的手掌。
这里只有掌钥郎,没有谛听。
*
太子妃失踪,慧明住持死于照痕。
私通流言如毒,无声的耳光落在皇家脸上。
身后,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寂静。
“燕掌钥,可算找到你了!”
赵无咎快步穿过回廊,衣袍带风。
“京里来人了,三问台点名要见你。”
不是刑部,也不是宗正寺,而是三问台——
那地方只负责一件事:把活人钉进铁案里。
赵无咎显然也掂出了其中分量。
他左右一扫,确认四下无人,才又向前踏近一步:
“来的是‘剥皮手’陆展。”
此人只认上意,专擅罗织构陷,前朝重臣亦避其锋芒。
赵无咎的语速很快:
“第一个目击,第一个追凶,够利落。但陆展看重的,不是你够不够利落。”
他顿住,话外之意昭然:陆展要的是个能结案的替罪羊。
事涉东宫丑闻,快速结案远比真相更重要。
燕截云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看来龙骧营里,倒也不全是莽子。
活着,不惹事——
是他如今的人生信条,但麻烦已找上门,由不得他。
燕截云转过身,沉默地走向那片血腥最浓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