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太烈了。
那道背影早被吞没,仿佛只是山林幽梦中的一抹幻象。
谛听已死,死在北疆。
燕截云倏然收神,强逼自己把那人的身影从脑海里硬生生剥开。
可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个结:
太子妃失踪不久,他便出现在法宫,还叫了那个早已埋在北疆的名字。
是巧合吗?
但现在不是推论这个的时候。
山路尽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枝响。
他没再停。
身影一闪,循着地上苔痕,燕截云再次没入幽深林道。
太子妃衣裳的纹理不似寻常绢帛,风口处会发出轻哑的摩擦声,婢女气息急促,脚步虚浮,显然不熟山路,且被挟持着行进——
每一步,燕截云都踩在两道声音的缝隙里。
因为他从不靠号令,而是靠耳朵。
他死死咬着那点动静,身形贴林穿行,落叶无声。
林势陡峭,风声忽紧忽松。
身后铁甲呼喝交杂,声浪逼近。
封山令已下,龙骧营与仪鸾司的人马正从四面围来。
听上去像是援军。
可燕截云明白,一旦人马合围,山林震动,那一线微弱声痕也会就此淹没。
而对方能劫走二人,又能在崇山密林间疾行若风,脚下无半分错步,显然每一步都像走惯了这片地形。
忽然,前方豁然一空。
一座孤亭突兀立在断崖之上,亭柱残损,似是多年无人踏足。
风声一顿,林间回音尽散。
所有动静,到此为止。
燕截云猛然驻足,耳力攀至极限,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引他而来的声音,断了?
只剩崖边风割耳膜,崖底水声幽微。
……不对。
就在风声转弱的一瞬,他似乎听到了什么。
像是布料擦过树枝,或是石上溅落一滴水。
凶手还在移动!
*
燕截云屏住呼吸,试图重新捕捉那道残响的方向。
林后的脚步声却在此刻猛然炸开。
“那边!掌钥郎在亭子那边!”
山道间忽起兵锋,人未至,声势已压满林间。
燕截云神情微变。
昭武卫来得太快,也来得太迟。
他虽起身最早,追得最紧,一路凭耳力死死咬住那凶手不放,已逼近崖前最后一线。
可现在,援兵一涌,那细若游丝的动静也随之断了。
功亏一篑。
林道尽头铠甲已现,龙骧营先到,仪鸾司随后。
有人认出他,快步靠近,语气竟带着关切:
“燕掌钥,可有线索?”
无人责问,反倒多了些许敬意。
掌钥郎本是守城门的小吏,如今能孤身追至此处,已是不易。
可燕截云心中清楚,这点敬意,换不回早已消失的线索。
他将唇边那点不悦吞回,转身让开崖风。
风过之处,雾气自崖底缓缓升腾。
牵他至此的一线声音,已彻底湮没。
这案子原就不该与他扯上太深。
活着,不惹事,比什么都强。
*
昭武卫两支人马围山布防。
龙骧营把守要道、负责搜山,仪鸾司封锁内坛、拷问僧众。
至于夜不收,本该照旧无人问津。
但这一回,所有人都看向了燕截云:
第一个入坛的人,也是第一个追至崖前的人。
所有人都在听他说——他说内坛寂无人声、慧明毙命佛前、古怪铁铸签文、帷幔暗藏后门、小径直通崖边,却只字未提幂篱公子。
燕截云说得节制、克尽所知,未添一字臆测。
“悬崖?!”
龙骧营赵无咎虬髯怒炸,铜铃眼喷出火星。
“你他娘是说太子妃被掼下去了?还是她自己寻了短见?!”
吼声裹着唾沫星子,疑怒**。
“踪迹止于此,去向未明。”
燕截云声线平直,无波无澜。
“燕掌钥反应极快,既敢入坛,又敢追崖。如此胆识,在夜不收实属少见,只是住持遇害,太子妃失踪,这点线索以后少不得要请燕掌钥多说几回。”
一道女声慢条斯理地接了上来。
说话的是仪鸾司的沈妙玄,声音温雅,神情却未曾动容。
她垂眸转扇,语气太过圆融,褒中含审,令人难辨意图。
燕截云没接话,只听赵无咎在一旁粗声吩咐兵士准备绳索,打算下崖搜查。
四周人声渐起,有条不紊,却与他无关。
他像是过道上骤然横出来一截枝桠,被人看见了,便顺手记上一笔。
既不属嫌,也未建功。
只是碰巧站在太近位置,成了一个必须被记住的“在场者”。
这位置说不上危险,却也绝非安稳。
*
搜查持续了大半日。
昭武卫翻遍整座山林,连崖底经年积攒的碎石下头都没放过。
除了几片挂在荆棘上的碎布,疑似婢女衣物,别无所获。
太子妃郑裴氏与贴身婢女,就此消失无踪,蒸发于人间。
沉重的压力笼在每一个昭武卫身上。
女帝的钦命、太子的病体、郑氏宗亲的敏感身份……无论是太子妃失踪,还是住持死于内坛,任何一桩都足以搅动永宁京风雨。
众人神情沉郁,像暴雨来临前的六月天,低压到喘不过气。
宗正寺的仵作已在路上。
一无所获的昭武卫,只能寄望于慧明的尸体能留下什么线索。
燕截云作为第一目击者,被命令留在内坛协助查验。
*
香火散尽,死气未退。
慧明住持端坐蒲团之上,袈裟整齐,唇角微翘,仿若沉入禅定之中。
仵作伏身查验那支钉穿他心口的铁签。
签长十二寸,倒刺设计,属投杀利器,三步之内必中脊心。
以现场情况判断,应是一击毙命,技法利绝,凶手腕力非凡。
燕截云却没看那签。
他的目光落在慧明袍右肩一处微鼓的褶皱上,眉峰微蹙。
指尖轻掠布纹,果然探到一道暗缝。
“嘶啦”一声,一物自袈裟夹层中滑落。
是一段指节长的骨签。
温润微黄,通体打磨极净,骨面隐现极细咒篆。
若非常年贴身把玩,几乎难养得出这般质地。
仵作以为是舍利佛骨,高僧随身佩戴此物,并不出奇。
他正欲收起,却见沈妙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作为常年行走内廷的人,沈妙玄对这骨中渗出的异香再熟悉不过——
此乃内廷秘制息妄香骨,妃嫔深藏于私室,焚以断情锁念。
非祈福,乃绝念。
燕截云未置一词。
他目光扫过沈妙玄沉凝如水的脸,最终落回尸身。
仵作又蹲回尸前,拨开袈裟,再探慧明锁骨与肩胛交界之处。
指尖一顿,从中抽出一缕绛色断线。
虽被血迹染透,丝芯却极细,色泽柔润,显然并非法衣所配。
珠芯丝——
内廷特供,仪鸾司记录在册,唯太子妃所用批次相符!
又一物证,落针可闻。
*
赵无咎面色涨得更红,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
“他奶奶的!这秃驴跟太子妃有染?!否则若非动情,怎会……”
他像想到了什么,猛地噤声,扭头看向尸体。
沈妙玄亦心知肚明,冷冷剜了他一眼,转头吩咐:
“验脊骨。”
仵作一怔:“伤口已穿其脊骨……”
“不是那处。”燕截云终于开口,“再下两寸,第六椎末。”
仵作俯身拨开衣袍,将尸身后背展露。
慧明身骨清瘦,皮色蜡白。
可在第六椎稍下,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痕——
不似伤,不像瘀,若烟非墨,横斜之间,有隐光若现。
宛若一道潜隐在骨皮之间的灵息。
沈妙玄也绷不住了,声音发哑:
“这是……”
燕截云盯着那痕,眼睫不动。
——照痕,世人以为只存于传说的禁术,起源过往俱不可知。
唯极情,方可在相爱之人彼此身上留痕。
一旦共誓照痕,情绪相感相吸,如共命之虫,必须随身佩带对方之物,以安神慰念。
而慧明随身携带的息妄香骨,的确是为了断情锁念,使得自己不被照痕影响。
倘若照痕被生生剥离,感应逆断,承者心神将崩,魂骨俱碎。
慧明之死,不是刺杀,是剥离照痕后的心识碎灭。
想必那留痕之人,曾极爱他。
而如今,亦是极狠地将那痕斩去,带走他一息一念。
不过,燕截云没有说这些。
他说的只是:
“此人死前,心气已散。铁签穿体而无大量血崩,说明此签是死后所刺。”
赵无咎迟钝片刻,豁然抬头:
“所以凶手不是刺杀,是要掩盖他的死因?!”
照此说来,太子妃当真是被‘掳’走的么?
一语惊堂,连风都收了声。
燕截云垂眸望尸,胸中万物骤喑,滚烫暑热顿失声息。
若非极爱,不会留痕。
若非极恨,不会剥痕。
那具端坐如生的尸体仍然保持沉默,众人围在尸前。
沈妙玄低声与仪鸾司执事交谈:
“昭武卫之外,不许旁人再入此处。”
那执事女官扫了眼站在一旁的燕截云,略一迟疑。
沈妙玄看上去冷静而肃杀。
“燕掌钥,我不是要撵你,是为了你好。”
燕截云一言不发,拱手退下。
沈妙玄没说错,作为夜不收的掌钥郎,参与到这一步,已经踩到边界。
再多,便不合规矩。
*
香客散尽,法宫静得瘆人。
燕截云忽觉无事可做,留在这里也只是碍眼,便沿侧道慢慢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只是不想被看见,不想被盘问。
可走着走着,才察觉脊骨上的痕迹似乎先于意识,替他做了决定。
回廊曲折,暮色已至。
前方廊柱的阴影里,斜倚着一道身影。
素色幂篱垂纱及腰,将面容彻底隐去,只余一个颀长略显单薄的轮廓。
姿态慵懒散漫到了骨子里,像一条盘踞在暗处的、餍足的蛇。
他正对着手中展开的一卷画出神。
明月当空,银鳞奔涌,万千玉屑自九天沉落。
两名少年在下方席地而坐,各捧酒坛,出神地望着月色。
幂篱下伸出的指尖悬停在画上,隔空缓缓描摹。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又浸着无边寂寥。
那人头也未回。
执壶的手腕却倏然抬起,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一日之内,两次拦路。
玉色酒壶堪堪悬在燕截云身前三寸。
壶嘴微倾,一线清润酒液几乎要滴落。
*
画中闲适,固然令人神往。
然而,北疆朔风凛冽,彼时并肩浴血者,其风采气魄——
远胜画中虚影百倍。
墨迟!
一个名字几乎要破喉而出。
方才急于追凶,现在,燕截云才后知后觉听到了胸腔里的动静。
眼前的身影,在摇曳的廊灯烛火下,与烙印在心底的侧影重合。
军帐之中,黄烛如豆,那人正俯身细看防舆图。
他不是没想过,会在某个并无准备的时刻重逢。
但绝不是今日,更不是此地。
太子妃失踪不过一个时辰,墨迟却提前算好似的出现在法宫,甚至现在法宫已被戒严,他仍藏身于此。
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从山寺小道上就开始酝酿的猜想与情绪搅成一团,挤在胸口。
他装不下去了。
墨迟不是多事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法宫来沾香火。
除非,别有所图。
“好久不见,阿迟……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