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心头的这点想法很快被他略过。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都已经这样了,再说些什么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不如就像这般相安无事,也好过相见两厌。
话是这么说,可是林谙有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没错,顾清为什么不追问镜子的奇怪之处,这不对劲,他要找到他,找到他问问这件事的缘由。
他们当不成彼此信任的亲人,但是他们都是修炼之人,都曾怀抱同样理想,如果说这世上还剩下不多数的志同道合之人,或许顾清就是其中之一。
林谙并没有太费功夫去找他,因为就在街角转巷,顾清半靠在墙边,等着他。
月光已经倾泻下来,银光衬得他仿佛要与白衣融为一体,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林谙,等到对方确认是在专门等他之后,才缓缓开口道:“你找我?”
林谙觉得听了一个笑话,明明是他在等自己,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将锅甩了过来,扭头就想走,半晌没等到身后的动静,想起来他还有正事要问,一咬牙,又走回去找他,态度并不怎么样,道:“你在那面镜子里面看到了什么?”
顾清反问:“你看到了什么?”
林谙耐着性子:“什么都没看到。”
顾清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复,不经意间微微蹙眉,又很快恢复原貌,轻声道:“我在里面见着一个人。”
“什么人?我认识吗?”
“你——”
林谙忍住打他的冲动:“想说我不要再问了是吧,你以为我想要问你这些吗。”
顾清疑惑地瞧着他,林谙能感觉出来,他原本压得极平的嘴角微微起了一丝弧度,他道:“……我说的是,你,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人是你。”
林谙一时间愣住,而后反应过来顾清并不在说笑,可是镜子当中怎么会出现他呢?他当即考虑到了是不是幻术影响,但是在他拿到那面镜子的时候就已经思考过这个缘故,可是并没有发觉幻术的痕迹。
“你——”顾清打断了他往深处想。
林谙撩起眼皮看他:“你以前说话不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吗?”
顾清似乎又是酝酿了一番才道:“你身上的钱够用吗?”
“……”林谙道,“够不够关顾公子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对我意见那么大?”
“我什么时候对你意见大了?”
顾清看着他:“很久之前,还有现在一段时间。”
“那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顾兰玉,你今日这么不依不饶想干什么,你不清楚,你不清楚谁清楚啊。”林谙将顾清推开,“我本来是想好聚好散的,你这番说辞我倒是想问你,是谁处心积虑在我还未认归林家时接近我,是谁把我们在戏楼相处的日子抹去,是谁在长平故意受伤引我出手相救,是谁隐瞒自己南蛮死士的身份待在林家多年,是谁——”
“是我,都是我。”顾清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承认。
林谙缓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完,内心也很痛苦,这一桩桩一件件,慢慢积累林谙对顾清的介意,可是他总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顾清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回到林家的前夕,顾清用药除去了自己的痕迹,他知道顾清是南蛮死士的那天,顾清为他下手杀死了巫从训。
“就这样吧,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了……但你肯定也不是坏人,对吧。”林谙苦笑。
他承认自己已经失去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了,经历过太多算计与背叛,他只想要两人之间还仅存的善意能够久一点就好,不再奢望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了,就让缘分停留在过往,多年之后回忆就不会只剩下猜疑与难堪了。
顾清拉住他:“对不起。”
林谙看着他的眼睛,推下他的手:“做点能做的事情吧,仙门百家这几年挺乱的了,我们……也回不去了。”
林谙刚说完话,就见顾清突然背过身去,袖口捂住嘴角,他的手没拿开,可血却顺着他的白衣渗透下来。林谙依旧停在原地,皱眉道:“你以前几乎不生病的,上次是风寒诓我,这次又是什么呢?”
话虽是这么说,林谙还是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顾清把他的手打开:“用不着这东西。”
林谙见他不领情,把手收回去,心里想着再怎么凭顾清的修为,他心里肯定有数,索性留他在原地,转身走人。
两人渐行渐远,天色愈来愈暗。林谙回到客栈后,就收到暗子送来的信件,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交代了两件事情:一是姚燕一直待在姚家闭门不出,也不见生人,每日就是由姚老夫人亲自去送吃食;二是最近各家各管辖地区都有些许异动,要不要通知世家提前防范。
信件附带的,还有一些钱两,林谙拿在手中惦量了一下,心里比较满意。他想了想,又回了一封信去,而后推开门,往外沿着原路折返。
屋外月黑风高,砸得城头旌旗烈烈作响。
林谙沿着小路,一路疾走,一路琢磨,现在天色已晚,虽说河边一带依旧热闹,但那家在稍显偏僻的街巷,不知是否还开着门,若是已经收摊,不知道上哪里去寻那老板娘的住处,可是她手中的镜子确实古怪,还是再去看看,要能把镜子买下来是最好的。
谁知赶到摊子前,只见老板娘正闲适地倒在躺椅中,手中摇着一把蒲扇,眼神却显得有些空洞,林谙率先说道:“老板娘,我想把你那面镜子买下来。”
老板娘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依旧一个劲地摇着扇子,眼神放空地望着天边的圆月。林谙觉得奇怪,再次出声,老板娘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有人在叫她。
“深夜到访,叨扰了。”
“噢,是你啊,又来干什么?”
林谙重复道:“我想买下你的那面镜子,必有重金酬谢。”
老板娘手一指:“在那呢,自己拿吧。”
林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意外地发现这老板娘指物之时会微微翘起一根小指,觉得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谁也有这样的习惯了。
他将钱袋放在桌上,拿起镜子欲向老板娘道谢,没成想后者已经闭目养神起来,林谙想着应当是她白日侃侃而谈耗费了气力,现在不想再多加交谈了吧。便安静地走了。
夜更深了,淅淅沥沥还下起了雪粒子。林谙打了一个喷嚏,摸摸鼻子,往街巷深处远远一看,不出意外的话,顾清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一炷香后,街巷深处匆匆掠过一片青衣衣角。
“就知道,又是诓我的。”林谙顿了顿,转身欲走,突然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他人气息。他停留片刻,那人也未有下一步动作,想起来手中的那面镜子,状似无意拿出来一看。
这是一条长而直的巷子,左右并没有其他小道,若是翻墙而走他必定有所察觉,可镜子中并未出现其他人影。
林谙盯着镜子重新看了一遍,今夜月光皎洁,逼仄的小巷也不显得过于幽暗。他再次确定并无其他人,便沿着原路返回,回去的路显得漫长许多,林谙打了一个哈欠,又自然地拿起那面镜子。
这回镜子中不再是空无一人了。
林谙好像看见了他的父母。
他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子却猛地一转,向后看去,而后嘴角微微一颤,巷子中不知何时出现两人,一男一女,男子身长挺拔,女子俊秀貌美,见林谙注意到他们,皆是重新端好身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把林家交给你,你做得如何了?”
林谙一怔,喃喃开口道:“你们……是我爹娘吗。”
“不知礼数!”男子厉声道,“林家人的礼节在哪。”
林谙下意识握紧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这才回答一开始的问题,道:“对于林家,我问心无愧。”
男子正声道:“你如何问心无愧,你好好看看,现在的林家成什么样了,现在的仙门百家成什么样了?”
林谙默默看着二人,男子的质问,女子的凛然,无一不让他回忆起十几岁的那次诀别,他道:“我不是刀枪不入,我也不过凡人之躯,你们口中的担子太重了,你们扛不动,就给了姐姐,姐姐走了,就落到我头上,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我也已经尽力了。”
女子终于开口,道:“你姐姐也是拎不清,我何时让她一人扛了,不是有你吗,你最后不是也回林家了吗?”
夜晚凉风灌人心肺,林谙一身行装显得单薄,他闷闷地看了一会儿双亲,又恢复随性的模样,笑了笑:“所以,你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林谙左右看了看二人,男子想说什么,被一旁妻子按住,后者先道:“你别看仙门当中多有鼎盛世家,可是并无多少能堪大任的人才,我们是相信你,相信君知,才会对你们有更高的要求。”
林谙叹出一口气,礼貌笑道:“爹,娘,有几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只是想着虽然此生漫长,但恐怕也没有机会再与你们言说了,今日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既然再见面,我也想告诉你们,仙门总归不是靠一个人,靠一个家族能够撑起来的,可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却可以被太大的抱负压得失去正常的人生。”
“外人说起林家,都道是人才辈出,年少成名,可是你们向往的天下安乐,本不该出现过多孤掌难鸣的天之骄子。信念能够被口口相传,却难以在传承当中做到心心相印,当有一天,你我个人的信念,变成仙门百家可能追求的信仰,才可能实现你们口中的大义与安乐。”
林谙说到最后,收回久久注视的目光,对父母二人深深行礼后,迅速携出袖中青扇,对着身后甩出。
青扇甩出的刹那,林谙闭上了双眼,他没有看到身后破碎的巨大镜面,也没有看到再次消失的父母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