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这人是来找茬的吧。给你看镜子就看镜子,你管我哪里买的呢。”
林谙往身上摸了几枚铜钱,递过去,诚恳道:“不好意思姑娘,你行行好,我这不是救人心切吗,我看你这面镜子,和我亲人用过的那面,很是相似,你瞧,就是这镜面的感觉,就像一泓深幽的泉水,是不是很奇怪。”
老板娘飞了一白眼给他:“你说话怎么跟唱戏,假的跟真的似的。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告诉你也无妨,这面镜子是我从外人那买下来的,你感觉得没错,的确是面出过事的镜子。”
林谙惊讶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我瞧这面镜子不错就买下来了呗,人只要没那么多迷信,可以活得很松快的。再说……”
林谙见她似有大事要说,屏息凝神,将耳朵凑过去,只听老板娘道:“再说总是有些奇怪的人,喜欢琢磨这些奇怪的事情,现在镜子在我手中,他们想要琢磨,就得先通过我的手。”
“……”
林谙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他佯装不怎么留恋地收回目光,没想到这老板年纪不大,奸商法子一套一套的,他现在有些后悔先前太过挥霍,现在把他的面子卖完都不值几个钱。
这面镜子确有古怪,但是林谙也不方便直说这是姚家的镜子,也不好言明自己的身份,要不等暗子那边送点钱财来再作商议。
这么想着,似乎也可行,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清清稳稳的话音:“多少钱,我也想看看。”
不知不觉,林谙的后背僵了半边,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顾清的声音。老板娘见又有新客,更是欣喜,探头道:“行啊,你出多少。”见林谙还愣在原地挡着,便拂手将他拨到一边。
顾清未接话,只是低头取下身上一块玉佩:“你瞧瞧,应当值不少钱。”
老板娘满意接过:“值钱的,值钱的,别说看了,你问什么我都可以答复你。”说完还看林谙一眼,意思大概就是,你出不起价钱,有的是人出得起,你既然出不了钱,还是赶快走吧,别耽误她做人家生意。
林谙也不想死皮赖脸留下,将衣摆一甩正欲走人,顾清看看他,开口道:“这枚玉佩是他送我的,姑娘可否将他留下与我一同察看。”
老板娘听罢,好奇地看看林谙,又转头看看顾清,平日里街坊可不会同时出现两位如此养眼的郎君,不愧是一家人,总是有点说法的,遂作恍然大悟之样,捂嘴道:“原来他就是你那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啊,早说呀,我看他比你清醒得多,别害病的是你吧。”
林谙感觉到了顾清的余光,此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是不想多作解释,憋出一个微笑,为了面破镜子尴尬笑两声,还是留下来了。
顾清看起来精神不佳,应当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眼角微微泛着青,自露面起就表现出一股陌生的距离感。说实在的,林谙认识他这么多年,几乎没有瞧见他如此态度,心里头不自在地生出几分惘然。
顾清把镜子递给林谙,道:“你先。”
林谙不客气地接过。
其实林谙已经在到手的那一刻察看过镜子了,虽未细细研究,但大概不会有错漏,他之所以留下来,是想看看顾清看过镜子之后会向老板娘问什么。他看完后,将镜子又递给顾清,后者接下,林谙就退到一旁,眼神无意间会瞟向顾清,他神情自然,一直都是一副荣辱不惊,进退不变的模样。
忽而想起顾清在自己身上下的血引诀,他不会是跟踪尾随至此吧。
大有可能。大有可能。
出神的功夫,顾清已经检查完镜子,完整地交还给老板娘。
林谙立在一旁,等着他继续发问,自己看出来的问题,顾清肯定也看出来了,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这面温家人的镜子交给姚老夫人,不知晓其中错综复杂的缘由,但是光凭这面镜子本身,就可以推断出这并非普通人家的饰物,而如今珍贵之物流落街头必有蹊跷,顾清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层。
“叨扰了,这面镜子还给你。”
林谙好整以暇,却见顾清说完便无下文,客套完几句就若无其事地转身而走,干脆利落地仿佛就是为了花重金照个镜子而已。
“……”
他想叫住顾清,让他再仔细瞧瞧呢,什么都不说就要走了吗,但是话到嘴边,最终也没有说出来。他能以什么身份和他交谈呢,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推心置腹的人,大概就是曾经最为推心置腹的人。
不过这话自己说出口也不会相信的吧,他真的曾经对谁推心置腹过吗?他的那些抱负,他的那些苦楚,他的那些飘零在空山幽谷的寂寥,他的那些难以言说的不甘与妥协,都被他熨帖地藏在心中,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他的偶尔一瞬间的觉得自己被理解,可能就是他聊以慰藉自己的错觉吧。
“喂,你家人走了,不跟上吗。不是说他染病了吗,跟着照顾着,小心别出事啊。”老板娘瞅瞅林谙,手上都已经开始忙活摊子上的杂活了,又放下抹布,走过来道,“不是我说,你们是闹什么矛盾了吧,哎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摊开说说就好,别等到死生不复相见了再后悔。”
林谙一脸淡淡的,道:“有什么可后悔的,又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说清楚的。”
“哎我发现你这人一直都是这么爱钻牛角尖。”
“你才认识我多久,我钻什么牛角尖了。”
老板娘虚托着一只手,然后放到唇边干咳了一声:“我说真的,人一辈子很短的,痛苦却是很长的,不管是分道扬镳还是和好如初,好好摊开讲讲,趁着都还在,一辈子也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林谙笑了笑,语气随意道:“老板娘听起来有些往事。”
她短暂地看林谙一眼,又转头长久地凝望街角尽头:“对啊,我想见的人已经见不到了。”
听她这么一说,林谙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话了,忙行礼致歉:“对不起,是我嘴快了,没考虑到这一层。”
老板娘却不在意似的摆摆手,又自顾自地讲起来:“我以前和我妹妹初来繁华城内,也是相依为命,不知天下之大,何以容身。后来啊也是机缘巧合,摆摊儿摆出名堂来了,也不愁吃穿生计了,可惜那会儿我忙着应付各种烦心事,别没在意她心里头想啥,想着吃穿都不愁了,其他不过都是小事。”
她顿了顿,垂眸一笑,再抬眼时,眼角泛着淡淡的红丝:“再后来她大概是赌气吧,离家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林谙听到这儿,皱了皱眉,不解道:“你不去找找她吗?”
“一开始的确没去。”老板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那不是想着她故意的嘛,我也委屈啊,我天天忙里忙外的,她不理解我就算了,还掺和着添乱……我就是不想去找她,我要让她长个记性,她长记性了,自己就会回来的。”
“后来我实在等不住了,我就去找她,可是找遍了周围所有人家,都没见着她的身影,我到处张贴布告,过了好久,只有一户打猎的村民找到我,告诉我,他们外出狩猎时碰到了一具白骨,白骨上挂着一个红色锦囊,那白骨的身形,还有锦囊,无一不吻合我张贴出来的布告……他们把红色锦囊给了我,那是我送给她的,我一眼就认出了。或许是因为上面带有特有的气味,所以野兽不曾毁坏它,又或许是妹妹她将其保管得很好。”
林谙不好接话,老板娘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我后面在想,我是不是只顾着自己了,我经历过的十分,她也曾经历过八分,我却将这两分的不痛快,当成自己凌驾在她感情上的筹码,可她一路走来又何尝不艰辛呢……”
她说到这儿便不再往下说了,也没等林谙的反应,背过身去,停住一瞬,然后走开,开始继续忙活了。
原地,林谙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叹气。
他发现这位包子铺老板娘似乎是爱和客官们聊些有的没的,她和自己坦露了她的为人处世,她的在商言商,她的亲人凄事……尽管这一切的一切都离自己十分遥远,可他却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与她感同身受。
埋藏在心底的事情,所有人都以为你淡忘了,所有人都不再提起,好像身处其中的你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被留在那岸,一个被拉向这岸,最后的最后,留在那岸的人拥有了无边的孤寂,拉向这岸的人失去了最初的天真。
林谙感觉手指有些僵硬,碰了碰身上携带的那一扇一剑,突然间心头起了个念头。
你不去找找他吗?
那十多年的沧海桑田,他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