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李蕴一鼓作气循着来时脚印跑了许久。取糖花不了太多时间,她只能靠这样给探查挤出时间。
新裙子的裙摆已经脏得像浸过泥水,李蕴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到底是谁将大少爷的院子安排得如此偏。脚底爬向远处的小径仿佛没有尽头,她跑一段走一段,越看环绕她的根根翠竹越心慌。
这条小径可有分岔?她记不清。唯一能指向的浅浅脚印陷进落叶里,她找不见。
深吸一口气,她加疾步子。
不过是府中竹林,怎可能大到围死一人。
绣鞋踢开掩埋石子径的落叶枯藤,露出灰黑的鹅卵石。阴凉的风摇晃修竹,撒下密如织网的隐蔽。
不知走了多久,昏暗的竹林中央终于现出一道被光照亮的亭角。
看地上竹影位置,应该没耗太久。
用帕子擦掉额角汗,李蕴长舒一口气。
然而气还没喘匀,一墨色身影忽伴银光自亭后穿出,直指李蕴颈侧。
银冠墨发,袖口用布带扎得利落,与沈青川相似的锋利眉眼带着锐气,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银光一闪,李蕴眼睛刺痛,眯眼后退半步。
“何人?”
颈侧贴上一道细细的冰凉,李蕴定在原地。
沈奕川,她本该嫁的少年,如今的小叔子。
无辜的杏眼瞬间盈满泪,李蕴抻长脖子,声音颤抖,快哭出来:“李……李蕴……”
端剑的手一顿,剑锋划出银弧提于身侧,沈奕川后撤一步,垂眼道:“不知是嫂嫂,奕川无意冲撞,见谅。”
指尖覆上颈侧,柳眉微皱,李蕴摇了摇头。
“嫂嫂何故从那儿来?”
府中人知他常来此亭习武,不敢来扰。除了偶尔扫叶的下人,这片竹林几乎无人涉足。
更何况是自那条已被封禁了十二年的旧路而来。
“夫君命我去库房领琉璃水果糖。”
“我怎么记得兄长不喜甜,从不吃这些。”
“夫君确不喜甜。但药太苦,不吃颗糖压一压,实难下咽。”
李蕴说得情真意切,沈奕川却不愿放她走:“虽说相府不大,也就占了京城一隅。但嫂嫂初来便敢独自穿林,奕川着实佩服。”
他们家人说话怎么都阴阳怪气的。李蕴体面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
“母亲总说要给兄长送两个丫鬟过去,兄长嫌扰,拒了无数次。你说他不体贴自己也就罢了,娶了妻也不知体谅娘子。”沈奕川负剑身后,覆有薄茧的手摊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糖,“琉璃糖果味浓而甜味淡,压不了苦。若要压苦,兴许岭南送来的冰糖会更好……尝尝?”
传说中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罗,随身带的原来是糖而非毒。李蕴笑笑,摇头谢绝。
本该替天子南下督查各州的沈奕川,为这场大婚滞留京城七日,三日后再出发。
不怪父亲错以为新郎官是他。全京城的人都这样以为。
“谢过二公子好意。只是妾身亦不喜甜,何况夫君尚在等待,当早早取回琉璃糖……与冰糖才好。”
“也好。那我便不耽误嫂嫂了。”沈奕川笑着拆了油纸,将糖掷入口,让开路。
水蓝裙摆晃进拐弯处的山石后。沈奕川挑剑,剑锋划出破空之音,剑锋所指之处,翠竹应声断裂,轰然倒下。
无人之路自由,却需知为何无人。
一头是病殃殃不见人的大公子,一头是舞剑乱砍的二公子。两位大爷坐两端,何人敢从此路过。
沈青川给她指这么一条路,真是……
穿过月洞门,正巧遇上洒米的丫鬟下舟,看她面善,李蕴忙上前问:“姑娘,可否带我去库房寻周妈。”
“是,大少奶奶。”
“姑娘如何称呼?”
“大少奶奶唤奴秋水便好……小心脚下。”
“啊,多谢。”光顾着打量秋水的装扮,李蕴差点被假山上滚落的山石绊倒。秋水与碧水,名字中同带“水”,一人着碧,一人着黄,应当同属大丫鬟。碧水跟着沈夫人,那,秋水呢?
“近来府中修缮,假山石也要换新的了。”
“难怪。”李蕴凑近一步,“秋水姑娘方才可是在喂鱼?”
“是。月牙潭中的锦鲤,沈夫人养了十余年,最喜白饭。故特命奴每日洒喂三回。大少奶奶因何而笑?”
“没什么,只是想起侯府中锦鲤,尤喜白馒头。”
“白饭白馒头,归根究底都是稻谷蒸煮出来的。”秋水眼珠一转,笑,“下次奴掺点儿白馒头试试,看它们吃不吃。”
穿过西边门洞,蜿蜒的石子路变为宽敞的青石板路。右边是药房,左边是膳房。过路的奴仆各做各的事,无人在意她们。
“大少奶奶寻周妈做什么?”
李蕴收回视线:“替大少爷领琉璃水果糖。”
“是波斯来的琉璃水果糖?”
“是。”见秋水欲言又止,李蕴忙问,“怎么了?”
秋水看看四周,加快脚步带李蕴远离繁忙的药膳坊门口:“琉璃水果糖送来时只有两罐,大夫人和二公子一罐,大公子独享一罐。但大公子说自己吃不了甜,拒了。他那罐,封在库房里,大夫人正打算取走送与孟家小公子当周岁礼呢。”
什么?
李蕴心凉了半截。从今早看来,沈青川与沈夫人表面和谐实际不对付。不取,没完成沈青川的任务。取,则要得罪婆婆。取,沈青川不会护着她。不取,婆婆又不知道她的考虑谈何照顾。
“周妈是大夫人带来的,不好讲话。”看出李蕴为难,秋水道,“要不,你去求求大夫人?”
这要如何求。若不说,好歹还能装傻不知沈夫人的意图,取走琉璃糖将事情推给沈青川。若去求,则是向沈夫人表明她心向沈青川,沈夫人三言两语便能用冰糖将她打发走。
难怪沈青川最后笑得意味深长,难怪他突然好心帮她开脱,原来坑埋在这。
两边都是阴恻恻的主。
罢了,要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是沈青川。李蕴无奈一笑:“不了。大夫人宽厚,这点小事想必不会挂怀。”
“那奴便退下了。”
“有劳秋水姑娘带路。”
大夫人院里的,没准回去就会报信。李蕴叩响院门,跨入院子。
一穿粗布的老妇躺竹椅上眯眼小憩,旁有一小厮扇凉。院中央晒着一筐一筐的药材,丫鬟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伙计。
那老妇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摆摆手,小厮才放下扇站到一边。
真是捏足了架子。
李蕴道:“周妈在哪?”
“哟,大少奶奶。我便是,在这儿呢。”周妈麻溜地从竹椅上爬起,躬着身扑到李蕴面前,“这月的份例早在月初便给大公子送过去了,大少奶奶来此所为何事?可是缺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大公子让我来领之前分给他的那琉璃水果糖罢了。”
周妈语气尖酸:“嚯。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公子竟也来会讨零嘴吃,真是罕见呐。”
“本就是大公子的,说什么讨。”李蕴笑。
“对对对,瞧我这笨嘴,又说错话了。”周妈一味地笑,却不动作。
李蕴问:“周妈,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周妈就等着李蕴问这一句。她一拍大腿道:“哎,不是老奴不给您行方便,是那糖上个月退回来之后,就入库封存了。”她指了指库房深处,“封存的东西,没有夫人的对牌,老奴也不敢擅自开启啊。”
绕来绕去,又绕回大夫人。不过看她样子,似乎不知道沈夫人对琉璃糖有想法。李蕴故作不解:“大公子来领自己的东西,也要夫人的对牌?”
“府中规矩,没办法的事。要是没这规矩,老奴早放大少奶奶您进去领了不是。别说那什么琉璃什么糖了,您要什么老奴给什么呀。”
自动屏蔽周妈叨叨叨的话,李蕴目光扫过院中晾晒的药材,忽然停在几筐橘皮上:“这些橘皮晒得真好,可是要入药?”
周妈一愣:“是...是要做陈皮。晒完就给药房送去。”
李蕴走近几步,轻轻拈起一片橘皮:“陈皮不入药,泡水喝也是极好的。”
”大公子今早咳得厉害,”她抬眼看向周妈,语气温和,“既然库房里封存的东西动不得,那就请周妈先取些五年陈的陈皮给我,还有岭南送来的土冰糖。待我回去回了夫君,请示过夫人,再来开库取糖。”
“还是,领陈皮和冰糖也要请示过夫人?”
闻此,周妈的脸色顿时变了。沈青川的病是府里头等大事,若耽误了用药,这个责任她担待不起。可若是此刻开了库取陈皮,那拒绝取糖的借口就不攻自破。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药草的声音。周妈盯着李蕴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大少奶奶说笑了,再要紧的规矩,也比不上大少爷的身子重要。”
她转身取出钥匙,亲自开了库房门。她一边招呼丫鬟伺候好大少奶奶,一边吩咐身旁小厮装好陈皮与土冰糖。
少女亭亭而立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周妈心中暗骂。
李蕴偷偷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周妈真不知道大夫人的打算。
不多时,周妈捧着一个精致的琉璃罐出来,罐子里斑斓的水果糖在阳光下五光十色,漂亮得晃眼。
“大少奶奶,您怎么不坐着等,腿该站酸了吧。”
“不会,周妈这般利落,我才眨下眼便出来了。”
“大少奶奶说笑了。”周妈将糖罐递给李蕴,“老奴思前想后,既然大公子喜欢,那便听大公子的,直接领了糖去。管那些烦人的规矩作甚。”
“土冰糖和陈皮取了一个半月的量,您先用着。不够再差人来要,何必辛苦自己跑一趟。”她拍拍身后抱着陈皮与土冰糖的小厮,“东西沉,就让狗儿帮大少奶奶送回去吧。”
李蕴接过糖罐,笑:“有劳周妈了。周妈通情达理,我定当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