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川取一颗琥珀色的糖对光照:“去了挺久。”
“在竹林里迷路了,花了些时间才绕出去。”
“只带你走一遍就让你自己去,是我疏忽了。”
李蕴微笑:“是妾身愚笨,没记下路。”
沈青川竟点了点头。琥珀色的糖重新落入糖罐,他推糖罐向李蕴,道:“你吃。”
“听说这糖仅此一罐,宝贵得很,还是夫君吃吧。”李蕴摆摆手,糖罐重回沈青川面前。
沈青川撇嘴,合上罐头盖,再问:“你真不吃?既知宝贵,现在不尝尝,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夫君不吃,妾身便不吃。”
“那就送回去吧。”
“嗯。嗯?”
“送回去。没人吃,摆着岂不浪费。”沈青川轻啜一口陈皮茶,满足地扬了扬眉。
李蕴气笑了。之前拒了不要的是他,下午忽然说要的是他,如今让送回的还是他。他想一出是一出,动动嘴皮就好了,反正跑来跑去受人白眼的是她不是他!
罢了,送回去,刚好了结大夫人那桩事。他最好别再改变主意。
李蕴深吸一口气,笑眼盈盈:“是。”
“今日晚了,明日再去吧。”
“是。”
晚间依旧是流云来送饭。
他撤走凉了的午膳,摆上热气腾腾的新菜。菜多了两盘,看起来份量也多了许多。
虽然下午的糕点挺顶饱,但东奔西跑一下午,回来又是煮茶又是研墨,李蕴早就饿得不行。
她拘谨地坐在沈青川对面,看对面那人手捧一探案笔记,悠哉悠哉地品着茶,不时眉头紧锁似在细细思索,全然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短短一天半,李蕴已经被沈青川折磨得精疲力尽。开口的力气没有了,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爱如何就如何,她饿死了就饿死了,就这样吧。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沈青川又翻过一页书。不用抬眼看,李蕴的怨气已经浓得像倒翻的墨汁,一点儿也不张牙舞爪,文文静静地死在那儿。
开个口有那么难吗?
按捺不住,沈青川放下书,道:“记得我下午同你说过什么。”
李蕴耷拉着脸,迟缓地点点头。
沈青川无奈叹气,合上书,正色道:“南清院没那么多规矩。你想说话便说,不用担心扰到我。你想吃饭便吃,我胃口不好,不吃饭是常有的事。你想做什么便做,这里没有旁人,而我是个半死之人。你拿我当阵风看,风过了便过了,什么也不会发生。”
窗外槐树沙沙作响,沈青川神色淡淡,瘦削的身板挂着白袍,真像风中白幡。
是你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妾身喜风。”
一片寂静中,李蕴忽然开口。
“一呼一吸,皆为风。”她直白地看着他,他却去看书。
李蕴抢先拿过书,沈青川追着书看过来,拧眉似要说什么,视线相触的瞬间又躲开。
“风拂万物生,死生相继长。”李蕴喃喃的声音很轻,“江南的庄稼人总这般念叨,祈求风神庇佑。”
“妾身未见万物,不知死生,只晓得南清院的一方天地便是此生全部。妾身愿将夫君视为风,但愿朝抚青丝,暮卷衣袂,朝朝暮暮,与风相拥岁月长。”
耳垂爬上一抹红,沈青川万没想到看起来蠢笨的李蕴竟这般、这般会讲话。他点点头,算是肯定:“好,那,吃饭吧。”
“独食无味。夫君多少陪妾身吃点儿吧。”
刚刚那番话似乎打通了李蕴的任督二脉。她眼巴巴地盯着沈青川,不见先前偷瞄时的羞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沈青川却如鲠在喉。
早知不说了。
第二天一早,沈青川在灼人的视线中用过早膳,一头扎进书房。
“嘭——”
房门关闭的下一秒,李蕴收起笑脸,回房抱起琉璃罐往院门走,刚走几步又停下。
昨日碰见沈奕川是在上午,今日换上午去试试。
李蕴敲响书房门:“夫君,妾身去送还糖。”
书房内无人答话。
“夫君?夫君!”李蕴语气焦急,面上却是藏不住的笑,她重重拍门,“夫君,你再不说话蕴儿可要进来了啊,夫君!”
沈青川终于答话:“不,没事,不用。”
“夫君当真无事?要不妾身还是进去看看吧?”
“无事,不用。”
李蕴转个身再转回:“那妾身去送还琉璃糖了?”
“嗯。”
李蕴假装听不见:“什么?”
“去吧!”
“是。”
想象出沈青川不耐烦的样子,李蕴捂嘴笑个不停,轻快跳下台阶向竹林跑去。
昨日用脚划出的痕迹还留着,李蕴熟门熟路跑到距半路亭百米处停下,走到亭前却发现无人练剑。
仰头,竹叶纷飞。
说不上失落还是什么,李蕴轻吸一口气。
快些送好糖去藏书阁吧。
腆着脸,李蕴抱着琉璃糖走进库房。
周妈正拿着鸡毛掸子指骂狗儿。见她进来,周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在那精致的糖罐上打了个转。
"周妈。"李蕴将糖罐轻轻放在柜台上。
周妈放下鸡毛掸子,慢悠悠地走过来:“大少奶奶昨儿不才来过,怎么今儿又来了?难不成我这库房里还有宝贝?”
“夫君让我把糖送回来。”
“看起来一颗没少呀。”周妈举起糖罐仔细瞧了瞧,“昨儿才让您来取一趟,今儿就原封不动送回来,大少爷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是原封不动。夫君见我领了土冰糖,便说用不上这个了。”对于周妈话里话外的挖苦,李蕴面色不改,只是格外强调“原封不动”四字。
周妈根本没放心上。她轻笑一声,将糖罐递给狗儿:“大少爷这脾气……也真是难为大少奶奶了,为个罐糖来回奔波。”
“不过是走几步路的事,谈不上难为。”
狗儿佝偻着腰,抱糖罐钻进漆黑一片的库房。
“说起来,”周妈忽然压低声音,脸凑到李蕴前,挡住她向后看的视线,“今早厨房送去的杏仁酪,听说大少爷也只尝了一口就搁下了?”
今早?今早除了那碗浓得发黑的药,哪来什么杏仁酪。
李蕴心中奇怪,面上不显,冷漠地拉远与周妈的距离。
周妈得不到回答,故作关切地摇头:“这般挑食,身子怎么能养好。若是不合胃口该和厨房讲,厨子们也好为大少爷……”
“夫君的身子,自有大夫照看着,不劳周妈费心。”李蕴笑,“这糖既然送回来了,就劳烦您入库登记。”
周妈不肯就此罢休:“大少奶奶刚进门,许是不知道。大少爷这些年退回来的东西,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她指了指角落几个箱子,“您瞧,光上个月就退回来好些。这么多宝贝,他一个也不要,您说心里到底想什么呢?您是他的贴己人,您……”
李蕴听不下去,忽问道:“哎,周妈。昨日没拿对牌,您应当没记出库吧。”
“这……”周妈瞬间噤声。
李蕴走后,没有对牌在,她当晚对账时的确忘了补上。
她偷摸瞟身后,确认狗儿还没出来,丫鬟们在外边忙活,方压低声音道:“平日进出都有记录,老奴一次不敢懈怠啊。但昨儿特殊,大少奶奶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您,老奴也不会……您说是吧。”
三言两语就想把她拉过去。李蕴笑:“是。李蕴在此谢过周妈了。”
“哎,大少奶奶,您说这话就折煞老奴了。只是,麻烦大少奶奶……”
李蕴俏皮一笑:“昨日我只来领了冰糖与陈皮,狗儿替我送回去的。其余的,没了吧。”
“是是是。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周妈冲门廊下的丫鬟们喊,“你,机灵点儿的,过来。”
“去把我屋里那瓶梨膏拿来。”周妈厉声命令完丫鬟,转脸对李蕴赔笑,“大夫人之前赏老奴的,舀一点兑水,咳嗽喉咙痛什么的,立马就好。老奴粗人一个,生点病熬过去就好,这种宝物哪舍得用,封纸都没撕。今斗胆献给大少奶奶,带回去给大少爷用用。”
“不,大夫人给您的,您好好留着就是。”
“大少奶奶莫不是看不上老奴,看不上大夫人的赏赐。”
李蕴勉着笑:“怎么会。大夫人关照您,赏您梨膏,这般心意,我怎敢随便转手接下。”
周妈笑容一僵,道:“是是,大夫人的心意。”
“那,若无其他事我便回去了,夫君还在院中等我。”
“哎,好,大少奶奶您慢走。”
周妈点头哈腰,等李蕴走远后一变脸色,将手中掸子重重摔在地。小丫鬟赶忙捡起掸子,却被周妈一脚踹翻。
“以为自己是谁呢,嫁个死人还敢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呸!还不快滚!”
小丫鬟捂着腹部爬起来,忙不迭点头退回门廊。
李蕴踏出库房,不用回头看也能猜到周妈是副什么德行。
不过这些倒没那么重要。反而是周妈挡的那一下,像要遮掩什么,叫她格外在意。
昨日狗儿送她回去,一路上不发一言。他似乎耳朵不太好,腿脚不利落腰杆也挺不直,面对询问只会嗯嗯啊啊,什么也问不出。
她原以为狗儿是周妈之子,但今日见周妈提防狗儿的样子,又感觉不对。
可狗儿如此笨拙,有什么好防的。难道那小子是装的?难不成他是谁安排进库房盯着周妈的?
李蕴正想得出神,忽然脚下一滑。
身后传来呼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