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过宽敞的书房,李蕴轻手轻脚走到书架间,借书籍掩饰自己探寻的眼神。
多宝阁上陈列着青铜器与玉雕,墙面上挂着几幅名家真迹,紫檀木书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旁的金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
不是达官贵人一贯爱用的名香,李蕴闻不出来,只觉得与沈青川身上的气味相近,令人神安。
屋内与屋外仿佛两个世界,稀奇珍宝不计其数,总算有点能配上沈青川大少爷的身份。但屋子空空荡荡,依旧冷清得过分。
离门近的书架上多为志怪传奇。书看起来很新,封皮精致,却摆得歪七扭八。李蕴看过几本,不乏当下茶馆酒楼里广为流传的奇谈俗记,还有前朝与海外异闻。
沈青川竟然爱看这些。李蕴记下几本明显折页的,继续往里走。
里处书架间未点烛火,紧闭的窗户透不进一丝光线。书架投下的阴影笼罩李蕴瘦小的身形,她穿梭在书架间,捂住口鼻扇走空中浮尘。
诗书词书、字帖画集、四书五经、史书兵法……艰难辨认了几排书后,李蕴深深叹了口气,逃回阳光明媚的志怪小说区。
阳光刺得眼酸,沈青川懒懒抬手遮住眼,语气不耐:“还没选好?”
指尖掠过一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崭新的《百鬼录》。
这么新,他应该没读过。
忽然,李蕴眼珠一转,勾起唇角,一把抽出书匆忙跑到榻边,在沈青川身旁的绣墩上坐下,问:“夫君,这本可好?”
“这么慢?”沈青川掀起眼皮,瞟一眼后点点头,从枕下的书摞里抽出一本翻开,盖到脸上,“念吧。”
看清书名了吗就念吧。李蕴轻手翻开书页,清了清嗓子,柔声念了起来:“话说大宋真宗年间,西湖边上有一落魄书生,书生姓白名景云,一日应友人之邀共游西湖。彼时天方晴朗,忽见乌云蔽日,暴雨倾盆......”
李蕴声音清脆,字字如珠落玉盘,婉转动听。她读得很慢,音量越来越轻,沈青川的呼吸也越来越绵长。
静默的书房内,只有沈青川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李蕴停了几秒,确定沈青川睡熟了,方才泄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地爬起,伸个懒腰,龇牙咧嘴地锤发麻的右腿。
无声活动了几下,李蕴又坐回去继续念书。
《百鬼录》,《百鬼录》,一点儿也不吓人,连个吃人的鬼也没有。听说睡梦中听见什么便会做什么梦,这下可好,白废了嗓子,还让沈青川睡得安稳。
李蕴恨恨地继续念,嗓音逐渐沙哑,喉间隐隐作痛。她偷偷抬眼看向身边依然沉睡的男子,轻薄的话本被风吹起书页,扫过白净的面庞。
这样也不醒。
李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按下翘起的书页,书页贴上沈青川的脸颊。
“宣物志……”
出不了院子迈不出府,他从哪儿搜刮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书?
阳光慢慢从窗棂的这边移到那边,这样近看,沈青川的确生得极好。
不光是脸,简直处处都好。
李蕴的视线从沈青川的脖颈挪向耳垂,再从耳垂移向脸。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看得有些出神。
虽然眼底淡淡青黑,可他眉眼如画,几分憔悴反倒叫人心软。
等等,眼睛,沈青川的眼睛,遮住眼的书呢?
水蓝色外袍上银线光闪,李蕴猛得抬起手中书遮住脸,又放下书就着刚刚断开的句子小声编下去。
“白景云逃回房,锁上门,躲到床下……”
“想看便看,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支起身,沈青川从身后拿出消失的话本,伸到李蕴眼前晃两晃,挡住模糊而零散的文字。
李蕴红了脸。几次偷看被抓包,她已经羞恼得无地自容了。
沈青川戏谑地笑,问:“什么时辰了?”
“方才钟响,估计已未时三刻。”李蕴连忙起身回话,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整理睡乱书堆的动作一顿,沈青川看向李蕴,李蕴抿了抿干裂的唇,垂头避开视线。
“你,你一直念到现在?”他问,有些难以置信。
不然呢?不然如何打动您的铁石心肠呢?
李蕴强忍着喉间不适,腹中饥饿阵阵袭来。已近午后,从清晨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李蕴垂下眼帘:“夫君未让停,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他都忘了这个妻子是多么的“老实本分”。沈青川沉默半晌,起身下榻:“随我来。”
手撑席榻勉强站起,腿脚因久坐而发麻,李蕴急于跟上沈青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沈青川已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偏头看她。
李蕴顾不上酸痛的双腿,咬牙小步跑到沈青川跟前。腿部血液回流前一阵冰冷,李蕴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被换成了两坨冰,总之不是她自己的腿,又重又陌生。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沈青川撑开另一道门,走向卧房的脚步慢了些。
待他一转身,李蕴立马蜷缩起拳头,踮起脚尖无声蹦跳。
原以为他会扶她一把,看来她还是想多了,早知道就该连跑几步直接摔他身上。李蕴愤愤,恶狠狠地盯着沈青川的背影。饥饿与嗓间疼痛难挡,她心里的怨气越积越浓。
沈青川似有所觉,摸了摸后颈,回头只看见一双盈盈笑眼。他莫名心底发毛,轻咳一声推开卧房门。
昨晚的红布还未撤去,圆桌上新摆了几碟精致菜肴,已经凝出油花。沈青川心虚,倒一杯茶:“昨晚的糕点还剩些,你先垫垫肚子。”
微涩茶水入喉,润了唇和嗓,李蕴点头却不再动作。沈青川反应过来,绕到桌后坐下。
待他拿起甜腻的糕点咬一口,李蕴这才坐下,就着茶小口吃起糕点盘中撒了桂花的白糕点。
他倒没见过这个。想着,沈青川伸手欲取一个来尝尝。手伸到一半,李蕴忽如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瑟缩,杏眼瞪得浑圆,脸颊鼓起,停下咀嚼,胆战心惊地攥着糕点看他。
捞起离他最近的一块糕点,沈青川问:“这是什么?不曾见过。”
“藕粉桂花糖糕。”匆匆咽下,李蕴细声答。
“你们江南的?”
“是。”
“难怪没见过。”咬一口,桂花香淡淡,糕点软甜,并不腻牙。沈青川挑眉:“现下有桂花?”
“应是去年留的干桂花,故香味浅淡。鲜桂会更香些,润些。”
门外枯树灰蒙,沈青川吃完手中所剩,冷声问:“会做吗?”
“会……”李蕴懵懵的。
沈青川笑。他忽然觉得这女子虽愚笨,但事事都写在脸上的性子有趣得很。
“月牙潭边有金桂,月牙潭内有粉藕。”他又拿过一块藕粉糕, “待到中秋,金桂飘香,莲叶深处,你我泛舟湖上,共尝你所做的藕粉糕,可好?”
又使唤她。沈青川笑得勾魂摄魄,李蕴迷迷瞪瞪地点了头。阳光透过窗纸,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室内重归于静,只剩她吃糕点的细碎声。
沈青川敛了笑意,望着高墙与屋梁间的一小方晴空,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蕴看不清这个人。她出身低微,长在没有一颗真心的侯府,察言观色已成本能,却依旧看不透这个阴晴不定的人。
大概是一个人关久了关疯了吧。
反正不是她的目标。李蕴不愿劳神多想,眼下只想尝尝雕成大红牡丹的喜饼。
“少吃点。”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今早来送药的流云。这回他端的木盘里,不止一碗药。
李蕴委屈地放下糕点迎人进来,退到沈青川身后。
“叫你少吃又不是不让你吃。”沈青川无奈,端起木格塞进李蕴怀里。
红牡丹下垫着金灿灿的纸托,李蕴笑容腼腆,怯生生地望着他,白净的脸颊又浮上红晕。这副神情落在沈青川眼里,简直比刚刚的第一口玫瑰蝴蝶酥还腻人。他不自在地问流云:“怎么多一碗?”
“夫人见少夫人身弱,便吩咐药房多备一份给少夫人养身补气。”
给她?补身体?她虽瘦小,但今早特意抹了胭脂,怎么也看不出身弱吧。色重如墨、气味逼人,李蕴还未喝就从嘴里咂巴出了苦味。
沈青川喝药如喝水,比喝酒还畅快。
流云守在一边,等着收空碗。
李蕴皱着脸,不情不愿地挪步。
“这药一天比一天苦啊。”沈青川叹气,“听说波斯人新献了什么琉璃水果糖,前几日送来我嫌甜拒了,现下连解苦的都找不到。蕴儿,你替我去领点来。”
手停在碗边,李蕴看见沈青川眼中狡黠。
他是在替我开脱?顾不上那么多,躲过喝药最为要紧。她赶忙福身应下,欲请流云带路。
沈青川却道:“沿回来的路走,到月牙潭出西门洞,找个丫鬟带你去周妈那儿。”
他说得理所当然,摆摆手就让李蕴走。
也就是说,她有正当理由在沈府活动,还没有人盯着!看来她的计谋也不是毫无作用。
李蕴自喜,连声应下几步跑出卧房,生怕沈青川后悔。
待女子的身影从窗前晃过,流云取出袖中纸递与沈青川。
相府这招偷梁换柱,外人不知,侯府不会不知。既然知道,侯爷便不会让他娶走嫡女。
果不其然,如沈青川所料,送来的李蕴和他一样,是个顶着嫡出名号的庶出。
流云收了碗,将剩下的药倒进花圃。烛火吞噬纸笺,南清院的大门再次关上。沈青川撑着脸,又有些困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