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盯着他背影看的李蕴猝不及防,勉强稳住身形后怪道这人又要作什么妖。
碧水没有多言,看起来也不想和这个废物病秧子多待,得此言后当即转身离开。干脆利落,丝毫不把沈青川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
听闻沈相颇有治世之才,相府更是家风严谨,为京城之典范。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区区丫鬟都敢对少爷如此不敬,规矩乱成这样。也不知道该说相府主人容忍大度呢,还是……沈青川没地位……
余光瞟见沈青川淡然投来一瞥,李蕴冲碧水远去的背影狠狠瞪上一眼,摆出一副气得不行又无处发作的窝囊样。
沈青川开口道:“蕴儿。”
抿着唇,脸颊鼓成球,李蕴乖乖应道:“是,夫君。”
“你在气?”
“是。”这么明显还要问,李蕴心中暗骂他啰嗦。
根据父亲所述,经过一处月牙形小潭,再走过药膳坊与金钟楼,便是藏书阁了。沈青川这坐堂内都能被风吹白脸的身子,不尽快多走几步如何到得了藏书阁,估计再站会儿就要咳个半死喊着回院。
短短半日,她已明白,沈青川在这相府里,大概还不如那潭水里的鱼。鱼还有丫鬟伺候着喂食,沈青川呢?除了枯树几棵,没用的玉石一堆,别的什么都没有。那周方仪看着忧儿心切,实则是告诫她与他皆不得随意离院。
虽然尚且不知其中缘故,但如此被限制,今日一回,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探查沈府。两日后便是回门之期,她必须尽快摸清藏书阁的构造与守备,带回消息。
沈青川似乎累了,四下看了看,走到假山旁拣了一块低矮的圆石坐下。李蕴跟过去,他问:“气什么?”
气恼都不用演,李蕴真真切切地沉着脸道:“气她对夫君不敬。”
猜到李蕴要说什么,沈青川无奈摇头:“昨晚我说委屈你了,你说不委屈。如今可委屈了?”
“这不一样……”话说一半,李蕴忽然噤声。
“何故不言?”
“妻以夫之言为纲,不得反驳。”李蕴小声道。
沈青川拧眉,欲言又止,最后问道:“谁告诉你的?”
“教引嬷嬷……”见沈青川神色不快,李蕴越说越小声。
“嬷嬷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母亲呢?也这般教你的?”
沈青川话语里尽是不耐,李蕴怔了怔,瞬间红了眼眶:“三岁起,便没见过母亲。”
永昌王失圣心,周氏不愿这门烫手亲事落到沈奕川身上。然沈相一诺千金,纵然身死亦不可违诺,何况对方是永昌王。若不履约,相府难得安宁。
只是那婚约并未指名道姓。
沈大少爷再怎么废物,也是沈相之子。即便全京城的人都晓得永昌侯爷要的女婿是沈奕川,相府就是要推沈青川出去,永昌侯爷又能如何?他硬求来的婚事,咬碎了牙也得往自己肚里咽。
于是,他一个活不过明天的病秧子,套了婚服去迎亲,迎回来一个与他相像的娇娘子,却比他还无用。沈青川厌恶周氏,同样厌恶这个被周氏硬塞过来、温吞软弱的妻子。
沈青川眼中依旧漠然:“抱歉。是我失言。”
穿山洞而来的风阴冷,李蕴站在风口,多此一举地替背靠山石的沈青川挡风。她真真奇怪,这人怎么像没有心一般。暂且不提捂热软和心这种奢望,如今连装都懒得同她装了吗。还以为能让沈青川对她的遭遇同病相怜,再不济好歹也意思意思。现在看这光景,她实在天真。
自己说出来的话怎么也得圆完。李蕴摇头,道:“这些事……夫君不知道也正常。”
沈青川沉吟片刻站起,面色不改,语气倒是温和许多:“嬷嬷告诉你的,外人在时可听。只你我二人时,不必。”应付沈府一大帮子人已经够累,他不想回到自己宅院后还要和一个乌龟周旋。
“是。”李蕴怯怯应道。
“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沈青川拂一拂袖,朝东边那处门洞走去。李蕴跟在他身后,高大瘦削的身影挡着,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判断门洞后高低错落的屋舍是否为药膳坊。
至少表情可松懈会儿了。
李蕴答:“和夫君一起不委屈,我替夫君委屈。”
才相处几个时辰,能有多替他委屈。沈青川挑眉,回身笑:“读过什么书?《女诫》之类除外。”
刚张开的粉唇闭上,李蕴摇头,小心翼翼抬眼看沈青川,摸不清这忽然开朗的人又闹哪样。
沈青川倒不再介意她的畏缩。苍翠青竹风中潇潇,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捻住一片将落李蕴发顶的青竹叶。竹叶狭长,他倾身向前,坏心思地遮住李蕴瞪圆的眼。
李蕴本能向后仰又堪堪停住,眼珠往上转,定格在沈青川勾起的嘴角。下一秒,竹叶追上她不安分的眼,阳光穿过平行的单薄叶脉,隐隐绰绰留出墨绿色人影。
他在做什么?即便大脑飞速运转,李蕴依旧无法为这奇怪行为找到合理解释。
“一叶障目。”竹叶向上一抛,轻飘飘落下,墨发蓝袍青年语调波澜不惊,远去的脚步虚浮:“周氏所言不必听,南清院没那么多规矩,有什么事直接问。”
就他们俩人,能有什么规矩。心道莫名其妙,李蕴应一声小步跟上,白石子路在林中亭前分岔,沈青川踏上右边那条荒草丛生、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径。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落脚于相对草稀处。然而一阵风扬起,枯黄细碎的干草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新裙,怎么抖也抖不掉。李蕴苦着脸,踮脚走得沮丧。
又一阵风从背后拥来,李蕴打了个寒颤,沈青川垂在身侧的手拢了拢外袍。
越往深处走,城墙般高的翠竹站得越发紧凑,投下密不透风的阴蔽。不知哪里来的鸟儿还是雀儿呼啼,绿得发黑的爬地藤蔓上堆满经年累月的枯叶新枝。白石子路被覆盖,已看不出曾存在。沈青川自如穿梭在修竹间,全然看不出病态。
林中寂静,二人无言。李蕴听见自己越来越慌的心跳。沈青川要带她去哪?这条路怎么看也不像是去往药膳坊的路,反而……反而像是……
李蕴心中一凛。难道沈青川要带她去沈府禁地!
咽了口口水,李蕴再也顾不上干净,拽起裙摆就往前赶。在她东张西望与心中惊疑之际,沈青川已走到十米开外。碎步落在厚实的枯叶堆上沙沙作响,每多走一步,李蕴的嘴角便多下撇一分。
加急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沈青川既不回头也不停。
附近似有溪水,水声潺潺,若有似无,脚底的叶片沾了一层又一层,精致的粉绣鞋前结了一层湿漉漉的薄泥壳。李蕴心中暗骂,柳眉微蹙,没注意到前面人忽然停下,一头栽上去。
“夫君恕……”
沈青川往侧边一站,现出白粉墙上瀑布般垂下的绿藤萝。绿叶藤蔓交叠,捂得严严实实,风吹不动。沈青川矜贵地伸出两根指头点点叶片,道:“拉开。”
提着裙的手攥紧,李蕴又气又无可奈何。谁知道这破叶子间有没有虫,有没有刺,或是散不去的怪味。沈青川一句话不解释,一路过来也不知体谅,到地方了就让她干事,着实冷血,着实无情!
早上刚生出来的一丝同情被收回,李蕴皱起秀气的眉,手缩进衣袖,小心翼翼地伸进绿墙中。进去了半个手掌还未摸到底,李蕴心中慌乱,忽感指尖一凉,有气拂过。她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沈青川,慢慢拨开如发般的藤蔓,现出一座古旧的厢房。悬挂于屋檐下的墨绿铃铛似是有感,丁零当啷地在风中打转。
这不是沈青川的院子吗?
李蕴愣愣地看铃铛,看沈青川,再看看铃铛,看看沈青川,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君,我们这是回来了?”
沈青川摆摆手,“门帘”拉得更开。他不染尘埃、体体面面地低头走近院子,回头示意李蕴跟上。李蕴点头,放下时没注意,一根叶藤打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小步跑到沈青川身边。
踩过厢房后茂盛的野花野草,李蕴随沈青川回到院落中央。一方石桌立于槐树之下,凌乱散着几颗干瘪的果子。苗圃内的蔷薇、月季枯死,正大门紧闭,不知几时挂上的大红灯笼破了洞,掉色的金穗参差不齐,水沟旁爬满莹莹青苔。
分明刚开春,沈青川的院子却像被春神遗忘了一般,落满旧岁的灰尘。
仿佛一直生活在这种寂寥中的人不是他,沈青川毫不在意,径直走向东厢房:“以后你若是无聊,可以去后院竹林解解闷,运气好还能碰到几只雀儿作陪。”
“与夫君一起,妾身不会烦闷。”李蕴收回视线,答。
沈青川当这句话为耳旁风,推开书房的门,问:“你可识字?”
李蕴眨眨眼,道:“识得一些。”
沈青川点点头。潇洒跨过门槛:“进来挑本话本子,念给我听。”他直奔书案后的长席,枕着一摞薄书,墨发四散,在微凉的日光中安然合眼。
李蕴无言,蹑手蹑脚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