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李蕴一惊,舌尖到牙都在发酸。她勉着笑转身:“怎么了,夫君。”
“替我更衣。”沈青川说得理所当然。
更衣?试探几下还真把她当丫鬟了?李蕴在身后攥紧拳,弯起笑眼款款走到沈青川身边,歪头看他。沈青川朝屏风后抬下巴:“穿什么……蕴儿替我选吧。”
又一声温柔的“蕴儿”,李蕴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打开沈青川指点的衣橱,里面一水的白袍白衫。知道用成亲来冲喜,不知道平日里多穿点暖色衣裳暖暖那颗快凉透了的心吗?李蕴暗自腹诽,朝叠起的衣裳堆里翻腾几下,总算找到一抹银蓝。
今日风大,外袍该厚一些。
晨起露重,内衫该短一些。
去见母亲,该穿的端庄沉稳些。
沈青川穿蓝白,那她也该穿蓝白,不管关上门怎么样,面上看起来得般配。
李蕴挑挑选选,从随嫁衣箱里翻出新作的水蓝百迭裙,外罩银鲤戏水白衫,三两下用青玉簪挽好发髻,捧着厚厚一摞衣服走出屏风,唤道:“夫君。”
少女亭亭玉立,未施粉黛的面颊已然飘上绯红。
沈青川开始后悔刚才的决定。他放下茶盏,轻咳一声,道:“蕴儿……”
“妾身在。”李蕴拿起放在衣堆最上面的月白中衣,走近沈青川,黑葡萄般晶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沈青川,等他发话。沈青川莫名于心不忍,他站起身,长身玉立,展开修长的双臂,眼神不自在地飘向身后透光的纸窗。
李蕴勾起唇角。中衣料子软滑,套上时,李蕴的指尖无意掠过沈青川胸前。沈青川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虽然即刻稳住,却没逃过李蕴低垂的视线。
碰一下就这般大反应?真是养在深闺的大少爷。
李蕴心中暗笑,面上故作未觉,轻柔地撩起衣带。纤指在系带间穿梭,她放慢动作,每一个结都打得精巧整齐。无处可落的视线短暂停留在她灵巧的手指后又立刻移开,沈青川的喉结轻轻滚动。
李蕴绕到他身前,抚平肩头的褶皱,再拉展袖口的布料。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沈青川的脖颈,他僵直身子,闻见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
要说刚刚只是有些后悔,现在的沈青川已经悔得恨不得回到方才,打醒那刁难人不成反倒给自己寻不畅快的蠢货。
“好了。”李蕴终于退后一步,声音温软,反复仔细端详一番,道:“夫君看看,可还妥帖?”
目光装模作样地扫过自己身上平整得无可挑剔的衣物,又掠过李蕴那双清澈无辜的黑眸,沈青川莫名觉得心中堵了一口闷气,不上不下,呛得心口难受。他含糊应一声,摆摆手道:“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好,再不上妆梳洗,该来不及了。”
他面色如常走向屏风后,耳根那抹迟迟未退的薄红终究泄露了几分痕迹。
李蕴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待沈青川故作无事的背影晃进了屏风后,方才翻个白眼,一甩裙摆,端坐梳妆镜前。
叫你拿我当丫鬟。
铜镜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庞。细细长长的柳叶眉不必描摹便已足够动人,圆溜的杏眼缀在挺翘的鼻梁两侧,水润粉唇微微嘟起,精致小巧的鹅蛋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右嘴角旁有一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
白粉轻扑唇角,及腰青丝垂于胸前。檀香木梳缓缓梳过长发,素手挽起浓密黑发盘于脑后。额前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从手中逃逸,隐隐约约悬着,仿佛一层薄纱,遮掩羞怯的美人。
幸亏出阁前跟嬷嬷学了如何盘发,李蕴暗自庆幸,又不由心中奇怪:沈相府邸如此阔气,沈大少爷院内不是金银便是玉,怎么连个晨起侍候的丫鬟小厮都没有。久不近人,难怪病恹恹的,想沾点活气都难。
如瀑墨发高高束进青玉发冠,沈青川走进铜镜角落的书案边坐下,手捧一卷书,面无表情翻过一页,轻抿一口茶。
李蕴扬起下巴,露出白嫩修长的脖颈,拿银蝶别上垂落的发丝,现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沈青川头也不抬,似是醉在书里了。
李蕴也不声响,就那般坐着,双手置于膝上,就那般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神却不老实地总往身后瞟。
不知何处的钟响了三声,沈青川放下书,目光坦坦荡荡地对上李蕴窥探的视线。饶是李蕴故意为之,骤然对视还是叫她心中一惊。她抿唇心虚望向窗外,一道身影从窗前闪过。
下一秒,房门被叩响。沈青川道:“进。”
房门被推开,一名长相普通的青年端一漆盘跨进门槛,盘中置一碗,飘着带药味的热气。药稳稳当当放上书案,他抱拳向沈青川行完礼,再转向李蕴。
青年身着黑色短袍,腰间扎暗红条带,白色绑带自脚踝缠到小腿肚,一把弯刀收于鞘中,别在腰侧随动作摆动。他的身板算不上魁梧,人看起来也不太灵光,眼中却有股藏得极深的肃杀之气。此人绝非面上那般寻常。
何况他还出现在不见人的沈大少爷院内。
李蕴连忙起身向青年屈膝回礼。
“流云,府上护卫。”沈青川满不在乎地端起药一口闷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流云看一眼李蕴便收回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李蕴觉着那一眼中有……不屑?默默在脑海里刻下此人模样,李蕴小步走近沈青川。
流云垂首,道:“碧水已在院外等候。”
白靴踢起银蓝衣摆,层叠起伏的白褶如同破碎的浪花,李蕴颔首跟在沈青川身后,目不敢斜,声不敢出,步不敢大迈。
“新嫁妇当万事小心,少看少言多听多思。若是落了错处,以后的日子……难。”
李蕴抿唇,眼里升起灰雾,不由自主使力绞起。
出嫁前一晚,久不见面的母亲出现在梦中。昏暗烛火照亮熟悉的半张脸,长出细纹的眼被垂下的凌乱发丝挡住。托一块正红方布,她对李蕴的靠近一无所知,柔嫩的手在暗红阴影间灵活穿梭,一只金色凤凰浮出血汤。
直到李蕴在她面前站定,她才终于迟钝地抬起头,仰面弯起无神的眼笑了笑。
“蕴儿?”
李蕴回过神,恍惚的视线定在几步外的青年身上。碧水候在她身侧,如同面具一般无瑕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流云已不知去向。
沈青川伸出手,柔声安慰:“别怕,母亲没那么难相与。”
李蕴点点头,小步赶到他身边搭上手,同他一道跨过门槛。在李蕴看不见的地方,沈青川勾起唇角。
静心堂内,沉水香的气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雅。沈夫人端坐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一身暗红色缠枝莲纹褙子衬得她气度雍容。她含笑看新婚夫妇行完礼,目光温和地落在李蕴身上。
周方仪,十六岁便伴在沈相,不,当时还只是一介贫寒书生的沈惜清身边。她的父亲是周砚村地主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方圆几百里有名的迂腐老头,看不清字也能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姑娘方及笄便许给了地主家的小儿子做通房丫鬟。
当晚,周方仪同赴京赶考的沈惜清私奔。至于此后种种,究竟错付抑或侥幸,只有周方仪自己心中清楚。
“快起来吧。”周方仪声音柔和,“昨儿歇得可好?青川的院子向来只他一人。他是过惯了没什么,但你是侯府千金,不适应也是正常的。若有什么不周全的,只管让下人来报。沈府断不会缺你少你的。”
李蕴恭敬奉上白玉茶盏,垂首道:“谢母亲关心,一切都好。”
周方仪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触,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李蕴身上的水蓝衣裙,道:“这颜色倒是雅致,衬得人气色也好。”
她说着,视线转向沈青川,话语里尽是怀念:“说起来,青川小时候也常穿这个颜色。那会儿他身子还好,总爱在园子里玩闹……”
沈青川置于膝上的手指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母亲还记得这些。”
"做母亲的,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孩子的事。"周方仪浅浅一笑,又对李蕴道,"说来可惜,自青川生病,许久未见他再着这般颜色的衣裳。你倒是讨他欢喜,竟让他愿意罔顾医嘱,抛了那堆破白衫,来伴你一道穿这……如水般的衣裳。”
周方仪拢上李蕴交握于腰带前的手,道:“只是青川身子弱,大夫说还是素净些好,不扰神。往后你在他跟前,也注意些。”
周方仪说话时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李蕴却从停顿中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今日的首饰衣裳尽拣素雅的来,今早折腾了半天也不见沈青川如何。不过话说回来,那件银蓝外袍藏得极深,似是刻意为之,以及这“如水”二字……
李蕴故作羞怯之态,瞥向沈青川。沈青川垂着眼睫,清白晨光打在他脸上,仿佛一尊玉雕成的人像。
李蕴顿了顿,收回视线羞涩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新嫁妇的憧憬:“母亲说笑了。夫君脾性好,实乃妾身之幸。至于欢喜什么的……不敢。”“母亲交代的话,妾身都记下了。”
周方仪满意点头,身旁的嬷嬷取来一个锦盒。锦盒打开,红丝绒布上是一羊脂白玉镯,质地温润,光泽柔和。她拉过李蕴的左手,亲自为她戴上,道:“这镯子跟了我许多年,今日给了你。相府的规矩不多,比起你们侯府总要少些,但也不可懈怠。你是长媳,日后要注意的地方多着呢。”
玉镯触手生温,李蕴觉得腕间沉甸甸的。她低头看着那对玉镯,轻声道:“谢母亲厚爱,儿媳定当尽心学习。”
“好孩子,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周方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侧脸向碧水,“青川身子弱,别在我这吹风久了。你带他们回去。"
自己的宅院,回去还用人领着?李蕴心里直犯嘀咕。她行了礼,跟在沈青川右后,悄悄抬眼,发现沈青川的面色的确苍白了几分。他走得很慢,宽大的衣袖在晨风中轻轻晃动,银线泛起点点白光,缀在连绵不绝的蓝上,真是如水一般。
回去的路与来时不同。来时多山石,回时多楼阁。李蕴边看边跟着沈青川慢悠悠的步子,他出左她走左,他迈右她也右。这可不是什么夫唱妇随,而是不这样走她便要超过这个慢腾腾的乌龟了。
如此走了百步远,穿过一处门洞,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处月牙形深潭嵌在柔嫩绿草间,奇花异石环绕。几个丫鬟泛舟水上,手中拿一米篓子,不断往潭中泼洒。
喂鱼?
还没等李蕴看清潭中有无锦鲤,沈青川忽然停步道:“碧水姑娘,剩下的路就不劳烦了。让蕴儿伴我走走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