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红绸飘扬,唢呐震天,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从永昌侯府排到相府门外。李蕴端坐花轿里,头顶赤金并蒂莲步摇随轿身晃动,眼前是一片沉甸甸的红。
红盖头,红嫁衣,红轿底。外头的喧嚣隔着厚重金丝轿帘,遥远得像来自另个世界的声音。
她努力去听,去分辨,想从嘈杂的人声与锣鼓声中捕捉到一丝他的踪迹。
没有。
一丝也无。
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风中残烛,晃了晃,终究还是熄灭了,只剩一缕青烟,牵扯着散不去的不安萦绕身畔。李蕴垂下眼睫,白玉般的指尖细细摩挲过昂贵的西域红纱。
据说织就这红纱的丝非同寻常,由一种极为罕见的血蚕泣血倾吐而成。丝成蚕亡,血色动人,轻如蝉翼,韧如蛛丝。凡光洒落之处,流光溢彩,恍若银龙翩然舞过,又似金鸾振翅于飞。这血蚕红纱,举国上下仅三匹。两匹在皇家,另一匹则被皇帝赐与了她的夫君,沈奕川。
与沈家定下婚约,大抵是她行错无数的父亲少有的正确决定。
“落轿——”
尖锐细嗓打断李蕴的思绪,喜娘拖长了声音,轿身猛地一顿,稳当停下。
轿帘被掀开,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闯进李蕴的视线。那只手微微有些颤,皮肤薄得离奇,埋藏其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李蕴迟疑一瞬,脑子“嗡”的一声响,心中有一片地轰然倒塌。
半片是红,半片是白,浪花般的红盖头压下一片黑,仿佛她的半生。攥紧衣袖的手终是失了力,李蕴抬起手,缓缓落入眼前摊开的苍白掌心。五指收拢,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凉意。李蕴在牵引下探出轿,闻见爆竹硝烟中一缕令人神安的浅淡药香。
相府内外是满堂的喜气,喜娘笑着催促:“新娘子,快下轿,莫要误了吉时。”
字字句句如针扎进李蕴心里。
先皇病逝,新帝即位,短短几年,李家势力倒的倒,散的散,早已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永昌侯府。封地被削,迁回京城,偌大江南侯府只剩一具空壳,塞满黄沙旧尘。这桩早年与相府定下的婚事,是李家最后的体面。
李蕴任由男子牵着跨过火盆。
倘若她没记错,这应当就是那位缠绵病榻多年,药石罔效的沈家大少爷,沈青川。
关于沈青川,父亲说过什么?坊间传闻都传了什么?除了“病”字,李蕴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沈青川的具体病症为何也不知。
与锋芒毕露、早早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沈奕川不同,沈青川常年在深宅养病,从不出席任何宴集,亦不喜与外人接触。他的喜好、性情、样貌,李蕴通通无从知晓。
宽大的红盖头遮挡住视线,李蕴仅能看到脚下一方地。周遭喧哗如潮水般涌来,堵塞耳廓,模糊不清。她攥紧帕子,步步徐行。
身边人同样走得很慢,一步一顿,自大门到正堂的路便走了快百来步。搀李蕴的手很稳,端在二人之间,想来仪态也不会差。那缕发涩的药香时远时近,对拜的瞬间在凝滞污浊的空气里撕开一道呼吸的口子,让李蕴忍不住靠近。
李蕴忽然没来由地认定,沈青川大抵是个没脾气、好相处的人。
拜完堂被送入洞房,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周遭的世界总算安静下来。红烛燃烧偶尔发出爆开的噼啪声,小厮丫鬟在院内窃窃私语,不及风呼上纸窗的声响大。
李蕴独坐洒满“早生贵子”的大红床褥之上,手指无意识拨开靠近她的一颗颗坚果。拨完坚果,她又开始揪身下光滑的褥子,将铺平整的绸面揪出一道道褶皱。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远比李蕴估算的早,门外传来虚浮的脚步声,伴随几声压抑的低咳。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追了过来。
“大少爷,难得一见,大喜的日子不多喝几杯?”
“天没黑透就急着见新娘子,看不出来,沈大少爷竟这般心急。”
“诸位莫要再取笑沈某了。沈某不胜酒力,无力奉陪。倘若诸位尚未尽兴,舍弟奕川在前堂陪着。”
嬉笑声噤了几秒,几位公子推辞一番离去。沈青川低声同门外小厮吩咐几句,推门进来。
药味和酒气纠缠在一起,静静停在李蕴面前。沈青川没有立刻动作,但李蕴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或许还有其他。李蕴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皂靴,等待下一步动作。
忽然,象牙般洁白的指尖毫无征兆地搭上盖头边缘,李蕴心跳停滞一瞬,止住下意识往后躲闪的冲动,僵在原地。盖头掀开,光线久违地填满双眼,她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青年。
沈青川身形消瘦,大红喜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白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腰身。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将盖头轻轻置于紫檀木桌之上。
“吓着你了?抱歉。”
李蕴垂首摇头。
沈青川退后,于桌边坐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开口时却只剩下一串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肩抖动着,瘦削的脸颊更加苍白,唇上唯一一点血色褪尽。他捂着嘴,待气息平复后疲惫道:“委屈你了。”
深棕色的瞳仁似乎用水浸过,有晕不开的湿意。沈青川眼中一片死寂,如同他说话的语调般平淡不起波澜。
“我让流云多添了床被子,今夜不会有人再闹。早些睡,明日我同你去拜见母亲。”
难怪没人来闹房。李蕴垂下眼睫,绞着手中帕子。良久,她于沉默中抬眼,对上沈青川倦怠的双眼,问道:“夫君能喝酒?”
沈青川一怔,他思量了半天眼前女子会说什么,偏偏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笑:“新郎官岂有不喝喜酒的道理?”
李蕴的眼神飘向喜桌上的两葫芦瓢清酒,她壮起胆子,温声道:“合卺酒。”
沈青川摇摇头:“多喝头疼。”
见沈青川起身,李蕴忙跟着站起。她扯住沈青川的衣袖,却被沈青川拂开。
“我累了,想早些休息。”
“妾身替夫君更衣。”
步摇金光灿灿,耳坠晶莹剔透,珠宝流转的光亮映照在李蕴桃花粉面的脸庞之上,更显那双未经世事的杏眼纯真无邪。宽大冰凉的手心贴上李蕴温热的手背,沈青川道:“今日一天下来你也累了。在沈府的第一晚,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好吗?”
面上红热,李蕴呆呆点头。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地砖上印下繁复花纹。
昨晚合卺酒被拒,想替沈青川宽衣被拒,最后让床亦无果,李蕴只好独自躺于柔软锦被中惴惴不安。沈青川在罗汉床上倒是睡得安稳,非但咳嗽没有一声,就连翻身也没有过一次。如此安稳,李蕴一度怀疑他会不会睡死过去了。
罗汉床上传来细微动静,两眼定定望着床顶的李蕴立马爬起,在沈青川开口之前在他面前站定。沈青川扯着被子,拘谨地看着李蕴。及腰长发披散,李蕴眨巴眼睛无辜道:“夫君。”
沈青川偏过头轻咳一声,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李蕴昨晚可没闲着。彻夜未眠的她细细思索了一番,像沈青川这种看起来温和,实则冷漠到骨子里的富家公子,最无法拒绝的便是善良的傻子。毕竟要做足表面功夫,实话便只能藏在话外。弯弯绕绕的,傻子可听不懂画外音,傻子只想往前凑,一心对夫君“好”。
“妾身来吧,夫君您好好休息。”李蕴揪住被角使力一拔,不想沈青川竟真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她收势不及,暖烘烘的锦被撞入怀中,整个人被带得向后踉跄。裙绊绣鞋,后脑重重磕上冰凉的圆凳,一瞬间,李蕴眼前发黑,五感尽失。
黑雾渐渐散去,失焦的双眼渐渐回神,鸦青长发自肩头披泄,掩住她微蹙的眉与错愕的眼。
沈青川靠围屏坐着,垂眸静观。待李蕴茫然的双眼寻到他时,倾身问道:“可无碍?”
话语关切,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却冰冷刺骨。强压下心中恐惧,李蕴摇摇头,跪在地上神色慌张:“请夫君恕罪。”
“何罪?”
“妾身愚拙,弄脏了被子。”
“无妨。”沈青川招手,见李蕴站在原地不动,又拍了拍身侧空位,吐出一个字:“坐。”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李蕴无奈,抱着被子摇摇晃晃站起,谨慎斟酌了下二人之间的距离,最后轻置四分之一臀在床框,四分之三臀悬空,侧对沈青川露出讨好的笑。
沈青川依旧淡淡看着她,从乌黑的发顶到躲闪的眼,从抿紧的粉唇到死死抱在胸前的锦被。他抬起手,想去摸摸李蕴后脑。见她方才怔愣的模样,应当伤的不轻。紫檀圆凳色重,看不出有没有血迹。没见血倒也罢,倘若见了血,那可有些麻烦。
然而沈见青才将手升到李蕴腹部,眼前厚重的大红锦被忽然猛地压向他,透过窗棂照进来的熹微晨光被遮挡,床边人“扑通”一声跪下。
“请夫君恕罪!”
捂住磕到围屏的后颈,沈见青几乎咬牙切齿:“又怎么了?”
见沈青川快挂不住的脸,李蕴心中虽惧但乐。让你装好人,看你还能装多久。李蕴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垂下眼睑愧疚道:“夫君身子不好,妾身非但没能好好照顾夫君,反倒平添许多乱,如今还害夫君为妾身忧思。”
将堆在身上的被褥往边上一撇,沈青川忍下心中不耐,下床榻走近李蕴,轻轻托起她撑于冰冷地砖上的手,温柔道:“你我夫妻,互相牵挂是应当的,如此客气生疏做什么?再者,比起这些乱子,我倒更担心你怕我。”
“妾身怎敢。”李蕴避开沈青川伸来的手,头埋得更低。
“怎敢。”沈青川单膝跪下,轻声重复李蕴的话,尾音颤抖。自窗缝溜进来的晨风发寒,他拢了拢刚披上的外袍,道:“这不是怕?”
李蕴不言,整个人几乎要伏到地上。
永昌侯府虽不复往日风光,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怎么养出来的大小姐这般怯懦畏缩,何况她爹还是天底下最爱耀武扬威的永昌侯。
天光渐亮,该到面见母亲的时候了。沈青川无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把床褥收起来放柜子里。”
“是。”李蕴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后不忘向沈青川行个礼,直奔那一坨锦被。
手撑圆凳,沈青川在桌边坐下,倒一杯茶端在手中,好以整暇地看上赶着当丫鬟的侯府大小姐整理床铺。
沈青川的视线实在直白,即便背对李蕴还是感觉浑身刺挠。在心底迅速翻个白眼,她抖抖锦被,找出四角同褥子对齐,再将四边规规矩矩地拉直,从中间向外抚平被褥上的褶皱。
沈青川意外挑眉,没想到李蕴如此熟练。永昌侯府没有下人的吗?
靛蓝方枕放中央,终于做完准备工作,李蕴支起身叉着腰,深吸一口气连被带褥地将左边往右边盖,再把右边往左边扇。三两下动作,平整的被褥变成一条匍匐的大长虫。大长虫背部高高隆起,左右无法继续加叠,李蕴拍拍手,一条腿跪上床,抓住扁扁的头包下来。
沈青川默默挪开了视线。
打开黄梨木柜,将团成球的被褥丢进去,李蕴扶着柜门眼冒金星。放平时干这点活根本不值一提,可她昨晚没休息好,今天一早便提心吊胆到现在,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几乎随时要断。而沈青川呢?他就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吹凉茶水,朝窗户抬抬下巴。
“关紧。”
李蕴顺从地点头,将窗户一扇扇打开再关紧。余光里,沈青川正垂眸喝茶。她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扇窗,脚步轻巧地赶到沈青川背后,在窗户角落戳出一个洞。晨风带着凉意,李蕴无处发泄的火气好像也稍稍降温了些。
“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