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不短的半生,像一部鲜为人知的旧电影,终于随着这一声自我介绍结束,定格在成熟明媚的微笑中。
这是奥莉维亚生命以外的旁观者得以见证的结局,但观众也都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她绚烂多姿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也许此后仍然会遇到崎岖与苦难,不过完全没问题——一个人内心拥有源源不断不受侵扰的爱,可谓有矛又有盾,想想都无敌,活该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一口气读完剧本,叶如莺感觉鼻间微酸,心头化作絮状的云,丝丝缕缕缠绕、拖拖沓沓散去。
他们饭后就回到家中,时间尚早,薄云笙问她有没有兴趣提前了解故事内容,叶如莺当然答应,一看便看到现在。
薄云笙在书房开完一个临时视频会议出来,叶如莺双手捏着剧本从沙发站起,眸光熠熠看着薄云笙,发誓似的:“薄先生,我读完了,我会好好唱的,我一定努力唱好。”
小鸟自发产生积极性是好事,薄云笙笑笑,走到沙发一侧坐下,让叶如莺也坐,“嗯,我说过,我相信你。知道要唱哪一段了?”
叶如莺像学生面对老师提问,翻到奥莉维亚与夜莺月下相认那一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这个吗?”
“对,很聪明,猜得很准。”薄云笙问,“看完觉得难吗?”
玄妙的场景,奇幻的情节,夜莺的吟唱要准确囊括奥莉维亚不同阶段不同事件的不同情绪,有的层层递进,有的急转直下,曲调升降气音长短的变化可以预见有多复杂。
叶如莺面部稍稍绷紧,诚实道:“……有一些。”接着立刻表态,“我会认真学的,不耽误演出,也不拖薄先生后腿!”
薄云笙视角看着就像幼鸟蹦蹦跳跳可可爱爱地发表将来一定会成为飞翔课第一名的学前宣言。
他唇角又弯了弯,“不用想那么严重。先给你看剧本不是为了让你有压力,你只要按你的状态唱就好,不会拖后腿。反倒说来,我还担心我写的故事太平庸,配不上你的声音。”
明知有玩笑的成分,叶如莺仍下意识否认:“怎么会?”
“你喜欢这个故事?”
薄云笙问得闲话家常一般,背部靠近沙发,板正的姿态透出些许随意,仿佛刻意缓解气氛,引导叶如莺大胆说出真心话,毕竟一部作品面世,作者无一例外都会好奇他人的看法,也不得不接受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口舌的评判。
他不怕叶如莺说,而怕她不说——愿意说意味着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监护人”至少和“孩子”初步构建了前景可观的交流空间。网络上说,一点点信赖加一点点权威,再加一点点亲近和等待,是当下父母子女朋友伴侣各类亲密关系百试百灵的通用基础。
对照亲身经历,薄云笙觉得这条建议言之有理,极具概括性,细节把控则依据叶如莺的实际反应微调。
——但如果小夜莺真的不说呢?
薄云笙设想了一下叶如莺打马虎眼转移话题的可能性,发现理智上能理解但情感上居然冒出几分可惜。
客厅顶上是艺术感十足的水晶灯,光照下来有琉璃晶莹溢彩的质感,人像自动柔焦,时间悄悄偷懒。
叶如莺既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她顿了顿,垂下眼,前一刻外露的生动神色隐约敛淡,抚摸着纸上黑体端正的奥莉维亚的名字,说:“我也是孤儿……我明白那种想要爱却不被爱、一个人消化、一个人生长的感受。”
她说得直白坦荡,好像不以为意,也不存在记忆深刻的埋怨恼恨,和敏感尖锐的内容本身大相径庭。
然而这种反差往往证明其中钝化了太多斑驳陆离的东西。
“……”
薄云笙想到在地下城霍姆·兰给的那份个人资料,基于尊重**,他直接还给了叶如莺,里面有什么一概不知,延伸到现在就引出他作为监护人的一个致命缺点,他不了解叶如莺,也就不能事先规避会惹人伤心的风险。
这会儿倒不好重新提出想看一遍。
薄云笙捏了捏眉心,目中深深,说:“抱歉。”
“没关系的。”叶如莺吃惊地抬头,薄云笙眼睛沉着深邃,不是纯粹的墨色,而泛着银质构成的灰,像夜雾冻成的冷石,从那晚第一次见,就仿佛将她吸入银河,常在不经意间让她有一瞬的失重,但并不致晕眩。
她摇头,挽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比她幸运。我们孤儿院的院长和阿姨都很善良,会每年给我们过生日,还会带着我们唱歌跳舞。除了零花钱不多、弟弟妹妹又可爱又闹腾这类琐碎的烦恼,偶尔想一想父母为什么抛弃我以外,几乎就像一个普通平凡的大家庭。爱不多,或许也不那么坚固,但已经能给我们建起一座虚幻的糖果屋。”
薄云笙听出不作伪的怀念。人类总是前后矛盾,这一刻他宁愿叶如莺不说,因为即使伤口不如锥心刺骨那么深,早过了结痂时痛痒交加的阶段,但有些疤痕是褪不掉的,再小再浅,受伤的人都会记得那伤就在那里。
伤也构成了人自己。
如何看待、如何面对,无法浅显笼统地建议。
话头开了,薄云笙不是童话里神奇的魔法师,做不到时间倒流,也不可能突兀地阻拦或沉默不语,健康良性的对话需要互相反馈,叶如莺主动与他这个无关人士分享旧事,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开解,应该给予保护和倾听。
屋里暖意绵绵,客厅落地大窗外面雪粒窸窸窣窣染白了夜色。
薄云笙问:“后来呢?”
“后来……兰先生看中我,带我到地下城,培养我,要我为他工作。”叶如莺停下来,脸上的笑慢慢回归平静,偏头看了看窗玻璃边沿粘上的雪迹,从眼神到呼吸都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灵魂抽离出窍,隔岸旁观,“那里……没有通俗意义上的爱。进去待得久了,不用特意教,人人都会变得无所谓爱不爱。”
包括她。
不等薄云笙进一步询问,叶如莺继续道:“和我一批进入地下城的孩子有七八个,有的也是孤儿,有的是被亲人卖了,还有的是为了赚大钱自愿的。十六岁之前,我们的任务只有学习和杂务,学习各种必学和想学的课程,余下就在各个楼层各个区域轮流帮忙,熟悉业务和环境。十六岁之后才经由兰先生考核确认是否有资格正式登台亮相。两次机会,如果两次考核失败,就会被放弃,被分派到一些又脏又累还危险的位置工作。”
“我第一次就通过了。一次考核成功的人可以向兰先生要一份奖励,我想去学校读书,兰先生同意了,不过有很多附加条件,由他指定学校,不能寄宿,电子设备全部装上实时监控,最多只能读到大学,而且学费我自己负责……第一次登台演出我就预先赚够了所有学费。虽然读书期间我的排班相对其他同事少之又少,但一夜一夜唱下来,也存了很多钱。”
叶如莺眨眨干涩的眼,视线离开白生生的雪花,回到剧本同样白的纸页上,“地下城和兰先生给的不是爱,而是……一个精致的玻璃罩。”
这个玻璃罩扭曲但牢固,隔绝了外界的干扰,内里自成一套生态食物链,用对了野心,谁都有机会脱胎换骨。
“我……以孤儿的身份在地上生活,努力几十年大概也赚不到一千万,但在地下城,我轻易就见到了一千万的几倍、十几倍。”
叶如莺颊边没有向上或向下的曲动,眼睫遮住了半扇眸光,好似沾了满身的雪,冰凌凌凝在肩头发梢,积上一些,就融化一些,无规律无定性地酿成霜气,濡湿五感所知悉的全部。
叶如莺没有哭,刚来那晚已经哭过了。可薄云笙想伸手为她拂一拂那些雪。
雪再美也是冷的,再薄也会累成硌人的硬块。
“……不,以你的天赋,在地上也会过得很好。”薄云笙一手搭握在自己另一手手腕,没有更多举动。
“我很奇怪对吧?”叶如莺说,“我不喜欢那里,每天都想快点离开,但要说恨,竟然说不出口。在地下城,只要安安分分做自己的工作,兰先生对待我们……并不坏。就算被客人骚扰,兰先生也会站在我们这边,出面帮忙摆平——红色区以外的工作人员都有这个权利,除非是和客人两厢情愿。”
“你被骚扰过?”
薄云笙又当老板又当老师,叶如莺以群体现象模糊个体经历的说辞混淆客观与主观,但话里微妙的犹豫瞒不住他。
地下灯红酒绿穷奢极欲,言语上的放浪轻浮屡见不鲜,多数是花花公子见一个爱一个的**伎俩,当没听到便罢,专程来找刺激的顾客也不会把目光放在叶如莺所在负三层的休闲酒吧,但万事不绝对,时不时也会有那么几个不讲规矩的败类管不住脑子和手脚四处猎艳。
叶如莺的确遇到过一个,但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年,有惊无险顺利解决,她差不多都忘了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不想让薄云笙觉得她弱不禁风爱告状,于是三言两语含混道:“是有一次……不严重,每次我轮班唱歌的日子那个人就来纠缠,想让我跟他,我不愿意,兰先生过问后,没多久那个人就不来找我了。”
她短短笑一下,轻巧地调侃自己:“我没受什么伤害。到地下去玩的客人眼光高,没有谁再看上我这种性子倔不笑也不会哄他们的。”
即使有也只是看看。
直到拍卖夜。
那是她用大半积蓄兑换的仅有一次的机会。
霍姆·兰不会干涉拍卖品的选择,无论选谁,从拍卖成交的那一刻开始,地下城就再也不会提供任何庇护。
披着人皮的禽兽便蠢蠢欲动。
幸好遇见了薄云笙……和他的朋友。
至于为什么不选那位姓应的先生,卡片上写的字占百分之三十原因,剩下百分之七十里有四十源于薄云笙请她自己选择演唱曲目的做法实在有种罕见的正派,还有百分之三十……应丰紫色西装挂耳钉的气质不如薄云笙一身黑灰朴素低调看着靠谱。
叶如莺承认她当了一回视觉的奴隶。
当时选就选了,此时此刻忽然回顾心路历程竟然迟来地感到一阵脸热。
“怎么了?”
叶如莺不知不觉用手贴了贴脸,薄云笙说:“累了就上楼休息,别的不着急。”
“嗯……好的。”
不休息也不行,为什么一听声音她脸更热了?
声音听不得,人更看不得。
叶如莺顺坡下驴,垂着脑袋点点,根本不敢直视薄云笙,余光扫到都像被灼了灼,窘迫地想立马钻进地缝隐身。
她抱着剧本尽量用快而不慌的速度跑上二楼,回房关门,关门的一瞬间看见斜对面属于薄云笙的那扇门还怔怔地多看了一秒。
她甚至能从门勾勒出薄云笙的模样。
当明星绰绰有余。
叶如莺心跳乱拍,忙不迭收拾洗漱。
躺上床,才想起今晚薄云笙问的问题她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然后又想起,那个骚扰事件还有后续,听说其他区域有几个女生被哄上钩,铁了心跟着那个人走,兰先生便允许不通过拍卖会的形式,让他们签了同意书给了解约金,不知道那些女生现在境遇如何,有没有后悔。
就像她离开之前和一位认识三年的女生告别,谈不上多少情谊,但那个女生来时只有十八岁,三年过去也仍然常常哭泣,大约由于雏鸟效应,很依赖所有人中第一个释放出善意的她,像将她看作唯一可以说话的姐姐,她给她留了三百万,作为最后的祝福。
叶如莺不知道那笔钱会被怎样使用,也不知道那个女生以后是会将骨头折成碎片在堕落的沼泽步步深陷,还是日积月累隐忍不发,只待某天玉石俱焚或放手一搏。
世事如人饮水。
来日不可捉摸。
她管不了这世上太多苦,只顾得了自己。
现状很好。
薄云笙很好。好到以后他们不再见面了,叶如莺也会默默地关注他,祝愿他平安如意,永远对他心怀感激。
薄云笙像什么呢?
像神秘孤远森林尽头的悬崖边一座庞大肃穆的城堡,雅致,坚硬,黑夜或白日都不改其貌,风暴和春雪皆不可撼动。
静静的。
静静地。
只立于不被任何一方私有的险地之上。
冬林如睡,夏星昭昭,旅者偶窥其门,入内稍歇,终究远走。
能见过一时一季的景色,已是一生的珍藏。
叶如莺给薄云笙发了一条信息。
【叶如莺:薄先生,我喜欢故事的结局,奥莉维亚最终还是获得了爱。】
而薄云笙在书房收到消息,半晌,回复:好。晚安。
他翻了翻被校方驳回的第一版剧本,合上,放进抽屉,决定不告诉叶如莺关于奥莉维亚生命最初的落幕。
圆满无错。
如果神明为真,他也希望悲剧从不造访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