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维亚自记事起就生活在偏僻简陋的孤儿院中。
这里孩子很多,她不是年纪最大的,不是年纪最小的,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政府补贴有限,层层克扣下来,院长和护工每天都会咒骂“该死的世道”“该死的工作”和“该死的小杂种”,严厉刻薄到了极点。
没残废的孤儿都被分配了任务,好好干活才能避免惩罚。
奥莉维亚做过很多,帮护工一起洗衣缝补,给孤儿院内做扫除,照看其他小孩,送报纸、送牛奶,等等。但是做这么多,讨好地摆起笑脸,每天能得到的食物的也不过是几小块干巴的黑面包和水一样清的豆子粥——如果犯错,更是什么也吃不到。
奥莉维亚体会过一次,太饿了,饿得几乎是晕倒着挨过一夜。后来她就再也不敢了。即使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将自己没吃完偷偷存下来的面包屑分给一只看起来受了伤的鸟儿。
“半夜不睡跑出来可怜畜生,没本事的小畜生正该去死!既然分给你的食物多了,明天就不用吃了,坏孩子要学学规矩,不懂规矩可不会有人喜欢。”
护工将她强硬地带回去,而她不敢反抗。
那天她第一次听说“生日”这个词,第一次隐约意识到“孤儿”的真切含义,孤儿没有父母,从来没人给他们过生日,他们对时间、对成长的感知麻木而模糊。她只是觉得有些伤心、压抑,夜里睡不着,起床看见了月亮,月亮指引她遇见小鸟,她蹲下守着小鸟啄了一口面包渣,想摸一摸,但很遗憾,没能摸到。
惩罚过后,奥莉维亚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鸟。
也许伤好了就飞走了。这个村子并不美丽丰饶,离开才平常,有能力选择,谁愿意留下呢?
能飞走真好。
奥莉维亚没有翅膀,唯有日复一日留在原地。
十岁时,她被卖给了孤儿院二十英里外的麦考奇夫妇。
麦考奇夫妇是一家普通农户,年过三十仍没有孩子,为了延续后代,也为了给家庭增添一份劳力,只能找上孤儿院。他们本想领养一位男孩子,无奈适龄的人选参差不齐,价格不一,除去性别,加之院长热络推荐,奥莉维亚从小勤劳懂事,表现优异,便捏着鼻子交出了“领养金”。
奥莉维亚就此成为奥莉维亚·麦考奇。
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全心全意跟在新的“父母”身后,每一步轻快又小心,害怕踩碎了美好的梦,周围仿佛有鸟雀短啼为她欢鸣,听不懂也让人喜悦得心脏快要跳出来。
“快,快!别在路上偷懒!”
麦考奇夫妇租了一辆骡车,晚上还迟了得多给十铜币,于是挑剔地催促。
奥莉维亚脱口回应:“好的!”
从那天开始,她在麦考奇家里说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
“奥莉维亚,把碗洗了!”
“好的!”
“奥莉维亚,给那些牛挤完奶立刻来收麦子!”
“好的!”
“没用的东西,裙子破了自己补,我们可没有闲钱学城里的阔太太贵小姐日日换新衣裳!”
“好的!”
“奥莉维亚——”
奥莉维亚,奥莉维亚,奥莉维亚……
奥莉维亚每天都有说不完的“好的”。
这是麦考奇夫妇带她回来的价值。想要成为麦考奇家的一员,她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不可以反驳或质疑,必须遵从一切指令,让他们满意、让他们认可,让他们真正接纳她,给她一点微薄的爱——用不着太多,足够送给她一个苹果大小的生日蛋糕就好。
没有蛋糕,一句生日快乐她也会感动地哭泣。
是的,奥莉维亚依然没有得到属于自己的生日。她理解。麦考奇夫妇生活并不宽裕,他们甚至不会给彼此过生日,吝啬粗俗,暴躁势利,每日为一根针一卷线斤斤计较,没什么值得称赞的美好品德,不过奥莉维亚并不在意,她可以接受、忍耐,只要能竭尽全力得到麦考奇夫妇像黑面包那样廉价而生硬的爱,果腹以生,日子总不会比在孤儿院更差。
她在每个来到麦考奇家的那一天悄悄祝自己生日快乐,许愿“爱”早日降临。
然而也许因为生日是虚假的,连带许愿也失去作用,爱始终没有降临。
第四年,奥莉维亚十四岁时,麦考奇太太意外怀孕了。
奥莉维亚十五岁,麦考奇夫妇盼望已久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奥莉维亚十六岁,麦考奇夫妇为他们的宝贝小儿子庆祝一岁生日,买了一块小小的、沾有白色糖霜的圆形蛋糕,即使他那么小,还吃不了水果和奶油,也不会向父母说谢谢,但麦考奇夫妇不需要对等的回报,他们会主动表达好像根本用不完的爱意。
“蠢丫头,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去镇上,别以为你找到了在医生家做帮佣这种好事就可以高傲自满,要是出了差错弄丢了每月那两枚银币,我非得狠狠教训你不可!”
奥莉维亚几乎挑起了麦考奇家一半的劳作事务,经常代为前往周边小镇的集市售卖一些收获的瓜果蛋奶或采购家中所需的日常用品,她相貌青春,嘴唇蘸了蜂蜜一般与人打交道,久而久之,麦考奇小姐踏实勤恳、纯朴灵巧的名声渐渐传开,便有人为她介绍各种工作。医生家的帮佣就是其一。
她白日去医生家做帮佣,晚间还得回来收拾麦考奇夫妇专程留下来的农务。
无论赚来多少银币也不会由她保存。麦考奇太太心情好了才会给她一个铜币,每月最多不会超过两个。
每多一个,奥莉维亚都会重新数一遍,数完后宝贵地放进窄床木板底最里面。
在医生家做工一年,麦考奇夫妇为家中进账欣喜,且小儿乖巧可爱,终于大方了些,奥莉维亚攒够了八十枚铜币。
她决心拿出四十五枚,十枚用来给自己买一条新的花布头巾,现在这条她带了很久,太旧了,医生家光洁亮丽,她走进去总是不敢抬头多看,另外三十五枚则给麦考奇夫妇和弟弟买一份礼物。
奥莉维亚照例前往医生家。
这天是特别的。
“噢,你就是那位美丽能干的麦考奇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汉斐尔·奥当。”
医生的儿子从学校毕业归乡,也即将成为一名医生,今后将在家里长住。
“小姐,留下一起用晚餐吗?”
工作结束后,奥莉维亚红着脸颊拒绝,感到心脏产生一种并非出于畏惧或紧张的另一种陌生而新鲜的跳动,频率快得出奇,促使她离开的脚步也不由急切起来,头巾和礼物都忘记去买。
但她不能放弃工作,于是不得不总是与汉斐尔见面。
他风趣,绅士,整洁,直率,碧蓝的眼睛充满天空与海洋一般坦荡的柔情,每一句起伏的声调都被清晨挂有露珠的玫瑰浸泡已久,光鲜浓烈地抚摸耳腔。
所有和他交谈的人无不如此评价。
奥莉维亚觉得自己跟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汉斐尔送了她一条头巾和一枝粉色玫瑰。
“漂亮的姑娘值得一切漂亮的事物,这条头巾与你的长发十分相称,玫瑰作证,我的好意发乎真心——奥莉,你愿意收下吗?”
名为爱情的漩涡猝然席卷灵魂。
奥莉维亚无法抗拒。
这是比家人之爱更为炽热激昂的爱啊。
只需触碰一小片指尖皮肤那么简单,就能让整颗心都燃烧得滚烫得阵阵发颤。
奥莉维亚和汉斐尔聊天,品尝甜点,划船,参加采摘节,在没人的夜下跳舞,牵手,拥抱,以及接吻。汉斐尔教她认字读书,也教她享受**来临的狂乱和甜蜜。
“爱”将奥莉维亚滋养得变了一个人。
麦考奇夫妇从她如痴如醉的眼里看见了男人,并且很快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身份。
他们大喜过望。
嫁出一个不重要的养女,换来一笔不菲的礼金和未来长久有利的交际关系,这个生意比当初买下奥莉维亚还要值当。
可谓一本万利。
奥莉维亚喜欢被称作麦考奇小姐,麦考奇夫妇提出让她和汉斐尔缔结婚约时,她竟然觉得,现在奥当夫人这个名字更加令她雀跃不已。
而且,麦考奇夫妇愿意将她体面地许给一位英俊年轻的男性,是否说明他们对她终究也有那么一份微乎其微、不易察觉的爱呢?
只要和汉斐尔·奥当结为夫妇,他们都能得到想要的圆满。
可叹命运不会轻描淡写教人如愿。
汉斐尔没有答应。
没有即将与情人爱侣步入婚姻天堂的兴高采烈,只有迟疑、回避、言辞闪烁的抗拒。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你不爱我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惹你厌烦了吗?”奥莉维亚潮湿的双眼像淅淅沥沥的湖面,止不住地哀声挽留,“我亲爱的汉斐尔少爷,我是那么爱你,像玫瑰永远红润动人那么忠贞无二地爱你,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如金石珍贵坚硬的爱吗?”
“麦考奇小姐,爱不是婚姻,你的天真不乏可爱,但更多情况下简直粗笨地让人发笑。”
汉斐尔残酷地宣告了分手。
奥莉维亚痛哭祈求,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还能怎样重新唤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
而汉斐尔·奥当不为所动。
不久,医生家聘用了一名新的帮佣,奥莉维亚失去医生家的工作,仅仅得到一份较之主动离职稍多的辞退补偿。
这份补偿不能疗愈奥莉维亚受伤流血的真心,同样不能阻止麦考奇夫妇大发雷霆。
奥莉维亚沉默地吞咽绝望和苦涩,承受变本加厉的恶毒的责骂,却仍在煎熬中怀抱一丝缥缈的念想,就像当初荒诞不经地想着那只小鸟会不会某一天突然飞回来停在窗前看望她,如果汉斐尔在某个没有她的时刻发现对她的爱恋仍旧充沛未消——
半年后,奥莉维亚趁麦考奇夫妇带小儿子外出就医的机会独自跑到镇上,小镇的灰墙没变,商贩农户的面孔没变,医生家的地址没变,但医生家的小儿子已经和邻镇律师家的小姐订婚,三月后举行正式婚典。
奥莉维亚在街上远远遇见了这对未婚夫妇。
男方为女方撑着阳伞,俊朗含笑,女方羞涩掩面,蕾丝手套纯白无瑕,微微摇动的裙摆俨然一朵盛放的玫瑰。
那种陷入“爱”的姿态和奥莉维亚印象中并无几分不同。
汉斐尔给她的爱也许不假,然而爱的脆弱短暂,也不假。
奥莉维亚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从前觉得自由宽阔的乡间野路越来越长越来越远,走在上面沉重乏力,像随时会陷入污浊黏腻的沼泽,从前进出习惯多看一眼才安心的木房麦地臃肿刺眼,怪异地扭曲变形,十岁起她就深深依恋着守候着这个地方啊,它对她是这么意义非凡,现在却多悲伤。
等待她的只有没完没了的劳动和日渐汹涌的沉郁,像灵魂碎掉了一半,疲累得整日整夜无法安歇。
失眠症如同小时候初次露面那般不讲道理。
她睡不着,窗外月光澄澈静谧,分毫未改。
蓦然一片灰影疾速掠过,带起振翅似的微风。
啾——
是错觉吗?
奥莉维亚似乎听见鸟叫,往窗外望去却没有,沉默半晌,轻轻下楼。
她不愿发出一丁点声响吵醒麦考奇夫妇,不料门口的餐桌边还曳出昏黄的烛光。
“闹出这种丑事,附近哪个正常健壮的男人愿意不要脸面娶她?再养下去白白糟蹋粮食,人人都会嘲笑麦考奇家,即使少一份干活的力气,也绝不能委屈我们的小安尼有一个无知放浪的老姑娘做姐姐!哦,作孽,我们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当初真不应该带她回来!”
“不如卖给阿拉姆那村的萨巴克,虽然是个跛子,前两任妻子都被他酗酒打死了,留下一个傻儿子,但对方缺人照顾,没父母的孤儿送过去再合适不过,以后死了残了万万闹不出事!萨巴克可得感谢我们!”
“前两年托人来问的那个萨巴克?”
“没错,那时候小安尼在我肚子里,里外活计少不了,没舍得放。前日又问了,现在脱手,他压点价也没大碍,我们不能继续亏本!”
“好主意,明天就回复他没问题,赶快接走!”
“正是,再待在屋里我都嫌晦气!”
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小去,昏黄转为死寂的乌黑。
奥莉维亚背部僵直贴在墙角站了良久,直到口鼻颤抖地吸吐空气,才后知后觉刚才险些窒息,大脑空白,手脚冰寒。
阿拉姆那村的萨巴克?
那个臭名昭著的疯子!五十岁的老头子!
卖给他……她会和那两位姑娘一样的下场吗?
不,不要,她会被打、被虐待,她会死的!不要!
奥莉维亚茫然惊骇地盯着木门,只要推开、只要从那里出去、出去——逃!
要逃!
奥莉维亚手摸到粗糙的木头,针尖大小的木刺扎在指腹的茧上。她已经感觉不到准确的痛。
吱呀一声,门外淡银色的月辉一线一线扩大,清凌凌笼罩满身,覆盖大地,四下别样的荒芜诡怪。没有人,没有鸟,没有暖意,没有生机。
无法洞察的黑暗在奥莉维亚头顶重重敲响一击。
她能“逃”向哪儿?
逃离这里她要如何生存?她攒的铜币省吃俭用也至多支撑两三月。
——那要嫁给萨巴克?
不!
绝不!
奥莉维亚摇摆的身心倏然坚定,返回楼上。
她没有多少可供收拾的物品,最重要的钱财,咬咬牙,留下十枚,以及一张书写“谢谢”的字条——纸笔字还得益于汉斐尔·奥当——其余的一块灰布就能装下。
踏出门,不作痕迹地重新关拢,奥莉维亚停在栅栏边,将木屋、麦田、家畜缓慢地看过一遍,最后一遍,随后如同飘荡无依的鬼魂一头扎向未知的路途。
夜星高悬,可惜对于漫无目的仓皇寻路的人,它既不能给出指示,亦不能聊以安慰。
奥莉维亚只顾狂奔,感谢孤儿院、感谢麦考奇,让她从没有享受娇惯怠惰,双脚力量非凡地跨越石子、绕过山木,鞋底磨得疼痛酸软也始终有余力坚持迈出下一步,天也不看,地也不看,只看前方,前方,跑、跑、跑!
跑到夜色变淡,好远好远的地平线泛起蒙蒙的摊开橘子皮般的一抹异彩。
奥莉维亚跑得太久,不知道身在何处,饥饿扑卷四肢,挨靠在树下大口喘息。
周围人烟依时苏醒。仍是个村落。
再往前看,似乎有城镇的影子。
或许进去那里就可以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需要帮助么 ?”
热心、温柔、爽快果断,这是奥利维亚对琼的第一印象。
她被琼带回家中。
琼和丈夫都在镇上做工,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屋子小,没有多余的空房间,奥莉维亚不得不和孩子挤一张床。
能得到一顿善意的饭食充饥已是幸运,奥莉维亚不敢多住,却不耐琼强硬严厉又和蔼友善地苦口劝说:“亲爱的,你脸色差极了,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为何独身在外,但我知道你一定需要休息,你脚都磨伤了,很累吧?累了就睡一觉,睡一觉再说。”
奥莉维娅缩了缩简单处理过的脚,伤口好像这时才开始发作,她实在太累了,累得什么都无法思考分辨,抱着包袱,闭眼睡了过去。
就这样吧。就算被骗了卖了也认命好了。
但琼并不是坏人。
奥莉维亚再次醒来,难以置信命运居然善待她至此。
这个小镇距离她想要逃离的地方还没有远到天涯海角那么远,但因为反方向,大概一时不会被找到。
彻夜奔逃冲动大胆,脱离曾经习以为常的人与事,获得未经定义的“自由”,接下来呢?
奥莉维亚心中升起错综交替的慌乱畅快。事先没有计划,她需要时间为以后做打算。
囊中羞涩,不方便在镇上单独租房,奥莉维亚只有厚着脸皮接受琼的安排,推说一番勉强拒绝了白吃白住,以低于市价的每月十个铜币和进入琼所在的裁缝店工作达成一致。
“两天前店里一个姑娘说要嫁到北边去,没法继续干了,最近店里订单又多得日日挑灯加工,店长正预备重新招人,我介绍你去,只要裁缝手艺过关,肯定能进,你来了我们俩恰巧互相照应。”
琼做事风风火火,第二天就带奥莉维亚去了裁缝店,店长让奥莉维亚照着样板裁了两身衣裳,不苟言笑地指出几处缺陷,最后宣布奥莉维亚跟着琼试用一周,一周后没出岔子就转正。
奥莉维亚欣喜过望,干劲十足。
一周下来,她不仅学会许多做裁缝的规矩,还凭借机灵主动的态度和察言观色的分寸和店里其他裁缝拉近了距离。
做活卖笑,她熟悉也擅长,不会出岔子。
经店长和三位老裁缝同意,顺利转正。
奥莉维亚用满一周发放的见习工钱请琼一家在装潢温馨的家庭餐馆吃了一顿。
在镇上的生活几乎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维持住一种平静。
奥莉维亚拿到工钱仍然喜欢数一遍,这可比从麦考奇夫妇手里攒铜币容易多了。她有时走在街上会控制不住地紧张,害怕突然窜出谁来将她抓回那个村子,想要马上离开,但有时也觉得在镇上扎根顺理成章,做一名忙碌的裁缝女工,和麻布丝绸打好交道——和琼一起。
奥莉薇亚和琼的关系早已亲近融洽不同往昔。
“琼,你像姐姐,可你不是我的姐姐,我是孤儿,没有姐姐;你也像朋友,我从来没有朋友,不太清楚朋友是什么样的,但你特别好,我希望……我能做你的朋友。”
“哈哈——傻奥莉,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不呢?你可以既把我当姐姐又把我当朋友,在家里我做姐姐,在外面我们就是朋友了!”
奥莉维亚眼眶湿润,幸福得好像下一刻就会长出翅膀,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姐姐和朋友吗?
这意味着她拥有了双份的爱吗?
似乎是的。
奥莉维亚将琼及她的家人看得愈加重要。
孤儿院受利益支配为她选择的家人没有多余的爱分给她,这次她自己选,结果会如何呢?她会努力、会付出,只要琼能待她如半个家人那么好。
一点一滴积沙成塔,奥莉维亚攒了整整二十四枚银币,琼始终对她很好很好。
直到某一天。
镇长的女儿年末将要前往西部最大的叶托维因城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届时希望穿上最特别、最迷人的裙子,镇上所有裁缝店都有资格将得意之作送上备选,被选中的赢家可以收货五十枚金币和接下来一整年镇长家所需衣物的订单作为奖励。
这条消息像在冬日风雪里点燃了一把柴火,所有裁缝店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一件件华美的衣裙被小心翼翼送进镇长家,又无一幸免被遗憾退还,裁缝们绞尽脑汁,许多店长高声放话,手下的裁缝谁能设计制作出成功讨得镇长千金欢心的衣服,奖励尽数归给本人,且还能在店里连跳两级职位。
“天哪,奥莉,如果我能成为这个人,我们就可以换一间大点的房子,娜莎明年就能去镇上最好的修道院学习算数读写,马基斯的工作也有余力打点,我们家的日子会美妙的像一场奇迹!我们得加把劲!”
奥莉维娅自然没有不乐意的。
她和琼昼夜不歇,白日正常上工,夜里设计剪裁,画稿一改再改,前期投资的布料丝线成本花销增了又增,最终两人合力制作了一件,琼单独做了两件,而奥莉维娅自己全程主导的那一件截止限定日前夜仍没有完成。
“奥莉,这件已经很漂亮了,没中选也没关系,店长说最近裁缝们为此做的裙子可以破例轮流挂在壁橱里售卖,我们总能把花出去的钱收回来。你还在犹豫什么?”
“不对,这件裙子还不行……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先休息吧,琼,我再想想。”
“好,别忘了明天太阳走到天空正上方之前我们就得把衣服送过去。”
琼回屋睡下了。
奥莉维亚从小接触缝缝补补,在孤儿院、在麦考奇家,用各种碎布条拼好缺口,用花草叶子修饰枯燥暗沉的裙边,现在又在裁缝店耳濡目染精进技艺,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从头到尾独立制作一件难度不小的高级衣裙,但她在构思时就颇觉神奇,她的手代替她的意识操控她剪下剪刀、穿过针线、缝合定型,眼前这件作品的完成度已令奥莉维亚惊讶非常。
但还差一点。
奥莉维亚好像陷入了裙子的世界,入神地思考调整,太阳快要照亮窗沿才激动地呼喊:“这样才对,成了!”
近日持续劳累,加上一夜未眠,放下心事后奥莉维亚感到困倦浪潮一般淹没了身体,只好拜托琼将两人的作品一并送去。
送去后便是等结果。
奥莉维亚睡了半日不见精神恢复,冷不丁病了。
琼一家吓了一跳,赶紧将人送到镇上的医疗所。
医生诊断为流感,为了尽快康复,建议开药留看三天,费用不低,琼咬咬牙,掏了这笔钱。三天,总好过一条命一声不响就消失不见,虽然这个时代许多人都是这样死去了。
三天,太阳与月亮交替三次,足够发生成千上百件事。
比如奥莉维亚的病的确在慢慢好转。
比如琼给奥莉维亚请了三天假,但对等的,她需要代为完成奥莉维亚的工作。
比如裁缝店的竞争告一段落,镇长千金选定了宴会的装束——那件属于奥莉维亚的第一个独家设计款式。
再比如,镇长千金要求制作者即刻按照要求做出一些特定修改,而唯一清楚这件衣裙出自谁手的琼,站出来接受了夸赞和任务。
而奥莉维娅病愈归来时,所有都已了结落定。
琼一跃成为中级裁缝师,并与店长协议,之后一年镇长家的订单三七分成,做一单结一单,如果镇长和镇长千金有私人定制需要,必须优先考虑让她露面。
因为琼,奥莉维亚生病请假也没有被扣除相应的工钱;同样因为琼,奥莉维亚失去了一份不菲的报酬、一个宝贵的肯定、一次堂堂正正展现潜力的机会……她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说不清,但似乎很重要。
琼愧疚地向她道歉,神色尴尬,却又仿佛坚定地维护着什么。
“奥莉,是我的错,我不该擅自顶替你,可你知道,她是镇长的女儿,我们不能、不敢得罪,她派人来催促,你尚在生病,如何能及时满足她任性的要求呢?与其惹她不快,眼睁睁丢掉那些耀眼的奖赏,不如我来,我们是一家,我得了便是你得了,我、马基斯、娜莎需要这些,未来你出嫁也需要我们帮忙,我们应该团结一心,把日子越过越好,不是么?”
琼握住奥莉维亚的手,泪眼摇动。
琼向来是乐观、慈爱、耐劳的,像春日勃勃的风,并不惯常以柔弱示人,这是奥莉维亚第一次看见琼的眼泪。
那眼泪那么亮、那么烫、那么具有感染力。
奥莉维亚也有些想落泪。为了很多。
琼没有提出将奖励的金币分给她,她也做不到开口再要。
别的,她还能继续渴求吗?
为什么她得到的总是不完整、不长久?因为她是孤儿,生来就不值得拥有浸润真正的爱的资格吗?
人对人的爱——她还能一如既往地相信吗?
“琼……谢谢你,谢谢你们。”
除了谢谢,难道奥莉维亚要声嘶力竭、忘恩负义地质问琼的“背叛”么?
她匮乏的人生经历和情绪体验中找不出另一个准确的词进行描述,但她有所感知,任谁也不会将之定义为背叛。
奥莉维亚私自逃离麦考奇家也许才更为恶劣。
这一次,她交给琼五枚银币,租了一辆正巧要离镇做买卖的骡车,郑重与琼一家面对面作别。
琼劝说无果,唯有将奥莉维亚送到当初带她进来的小镇门口。
“奥莉——一路好运!”
琼似乎又哭了。
奥莉维亚抬手挥动。
小镇远了。
奥莉维亚坐在骡车上,清点布包里冰冷的、完全的、无疑的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二十三枚——二十八枚。
多了五个金灿灿的小圆币。
离开前没能流下来的眼泪,片刻间顺着奥莉维亚脸颊滴湿了裙摆。一片潮湿中仿佛天边有飞鸟盘桓。
抵达骡车停下的目的地,奥莉维亚眼眶边的红色还没消退干净,她揉揉酸胀的面庞迈入新的城镇,看见一列笼罩在白色长袍下、手托烛光的人正在一步一步的行进中唱诵着什么。
“您好,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我们镇子的习俗,今天显灵节,教会的神父带领修士修女全镇巡游吟唱圣歌,凡经过之处经过之人都可以诚心祈祷叩拜,获得主赐予的无上恩德!”
神圣的活动,神圣的景象。
那白色的衣袍一尘不染,拖曳在地,宛如一朵朵纯洁缥缈的百合,盏盏烛心在夜风中易碎却恒久地闪动,像幻梦般的雪花,又似灼热明媚的火焰。
奥莉维亚见过修女,孤儿院不远有一座小教堂,教堂的神职人员和孤儿院里的面孔截然不同,他们总是静默地走过,淡然地微笑,一切困苦变故都不能令他们失控驻足。但奥莉维亚没和他们说过话,也没有靠近过那座教堂,因为她曾听过警告,孤儿是不幸与灾厄的化身,贸然接近会玷污神的领地。
神宽宏无量。
侍奉神的徒众也应当身无瑕疵,性灵高尚。
那些神秘、那些向往、那些不可言说的咏叹,从未有机会如此近在咫尺,奥莉维亚不免被深深吸引心神。
等旁边有人出声询问,奥莉维亚才惊觉自己跟着队伍走到了教堂门前。
“小姐?”
奥莉维亚手足无措,下意识满口“抱歉”,转身欲跑,神父却上前唤住了她。
“孩子,你看起来有些迷茫。是否愿意进来向神诚实地袒露你的烦恼呢?”
“我,我是孤儿……我可以吗?”
“当然,我们的主伟大而公正,会平等聆听每一位受困者的心声,赐下福泽。来吧,孩子,如果肉身负累难当,就让神给予你不灭的安宁——”
如果人不可信,如果人的情感孱弱渺小转瞬即逝,那就相信神吧。
相信神万古长存,永世不朽。
只要她一心一意地相信,上帝将毫不偏私地为她降临一束目光,没有消亡,没有背叛,没有增亦没有减。只要她虔诚恳切地相信。
奥莉维娅屏住呼吸,踏进辉煌盛大的神的国度。
她恭顺地拜服于神明脚下。
自此成为一名信徒。
信徒不等同于神职人员,除了必要奉献忘我的信任——向神忏悔哪怕仅仅是厌烦一只蜜蜂的罪过,相信神会谅解,向神倾吐任何不被他人知晓的忧患不安,相信神会指引——没有经济来源,奥莉维娅依旧找了一份裁缝女工的工作维生。
数钱以外,她又有了两个新习惯:每天画几笔设计图,每天去教堂静坐一阵。
教会举行礼拜或其他活动时,但凡允许信徒参与的,奥莉维亚几乎都会积极加入。
多做一些神所期望的事,多与神的子民接触,多遵守神的旨意,多对神表诉**的真心,只为得到神来自虚空的注视,感知神依附于万物的回应。
奥莉维亚每晚睡下前都期待再次看见第二天金黄的太阳。
她很久不失眠了,喜悦让她充满活力,时间简单飞快地翻过。这都是神缄默却甘甜的爱。
这就该是人一生的归依。
奥莉维娅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港湾庆幸不已。她为余下的生命填满了意义和依靠,坚信日后绵绵不断涌来的灿烂温暖,如同坚信上帝无处不在、无所不晓。
然而神国终究位于高高在上的天堂,不在人间。
人间有争吵,有矛盾,有利益倾轧,有你死我活,有战火纷飞。
战乱开始吞噬大地。
粮食少了,店铺关了,镇长跑了,人人自危。
无论民众抵抗或不抵抗,天空越来越黑,到处都能看见逃难的身影听见哭喊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城镇被掠夺被征占,流离失所,丧亲离友,绝望之气犹如密不透风的剧毒散布至每一个角落。
信教的人越来越多。
奥莉维亚不想死,早在镇上乱起来时就一秒也没有迟疑地投身教会,跟着教会上路,辗转流浪,救济弱小,传扬希望。
将苦难尽数托付于神,才不至于自取死亡。
笃信神的生灵方得神的救赎。
教会的队伍日渐庞大。他们疲惫不堪、饥寒交迫,步履沉重,言语嘶哑,但他们从未垂头丧气,眼底始终蕴含着微弱的、辨认前路的光。奥莉维亚也是如此。
“天哪,看!那个镇子似乎刚刚遭遇厄运,还能闻到大火残余的灰烬!”
“一部分人留在这里,一部分人随我进去,如果有幸存者就请他同我们一起,去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多一个人,上帝所见我们祈求的决心就多一分。”
“是!”
“说得好!”
奥莉维亚年轻熟练,和其他几人进入小镇分散搜寻。
焦黑的痕迹触目惊心,断瓦残壁草木无踪,刺鼻的气味冲进鼻腔令人作呕,即使这段时日见了许许多多类似的场景,奥莉维亚心中也难以保持平静。
一番搜寻无果,众人悲哀无奈,只得为死者唱诗一曲祷告安魂。
低沉的音波在傍晚荒地旷野中如涟漪向外弥漫,格外显眼。
异变陡生。
“谁在那里?!这里还有活人 ——是教会的反叛者,抓起来!”
“啊啊——”
“士兵!士兵来了!”
“快跑——他们是一群魔鬼,他们要杀人了!”
“神哪!神在哪里?救救我——”
他们一直很小心,从未有和军队硬碰硬的经历,除了最初的十几人,其余全是半路加入的老弱病残,他们相信上帝,却不能抵抗身为人类的本性,危机当前,谁也无法冷静地束手就擒,视死如归。
聚在一团的人群顷刻作鸟兽惊恐四散。
奥莉维亚看见引她入门的神父跪地望天,仰颈画出十字,口中念念不止:“主!亲爱的仁慈的主啊,愿你庇护你的仆人,愿前方——”
嚓!
他没说完。
身戴盔甲的士兵一剑割下了他的头颅。
赤红的血汩汩而出。
顺着早已不如初见洁白的衣袍蜿蜒入土,染成黑洞洞一块,像诡异无底的深渊。
奥莉维亚瞳孔里只剩下黑和红。
血。
好多血——
死了!
都死了!
要跑!
神父倒下的位置距离奥莉维亚并不近,那粘稠的热血却似乎飞溅到她眉心、脸颊,烫得她从呆立状态蓦然清醒,不再有多余的时间思考,听凭本能扭头就跑,不敢回头、不敢放松地奔跑!
比那时跑出麦考奇家还要快!
身后惨叫与怒骂交叠连连。
奥莉维亚忘了呼吸,忘了方向,抛开意识,舍弃灵魂,只让双腿麻木僵硬地激烈转动,她跑过树林,跑过小溪,跑过一道道弯路,跑过不知名的山谷苍湖。
风呼啸刺骨。
夜来了。
奥莉维亚不知道夜什么时候来的,她快要跑不动了。
终于,她跑不动了,脚尖被杂物勾绊,跌倒在地。身后已没有追兵和声响。她躺着喘息,胸腔大口起伏,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呼吸,呼吸得身体像濒临爆炸。
劫后余生,身边空无一人,仿佛这里不是九死一生尚可留存的人世,而是懵懵懂懂倒霉透顶闯入的地狱。
回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幕,奥莉维亚心想地狱大概也不过如此。
四面漆黑死寂,月亮在云后露出全貌。
借着月光,奥莉维亚认出身旁破损的栅栏里被圈起来的枯败茎叶属于玫瑰,这是一片废弃的玫瑰园。
主人或许走了,或许死了,蛛网和污垢都昭示着没什么好消息。
奥莉维亚想起自己曾收到过玫瑰、也见过如玫瑰似的人,芬芳甜美,娇艳夺目,细数时间的年轮并不深厚,却竟然恍惚觉得比隔了一辈子还要遥远。
这个世道,甚至容不下一支玫瑰的绽放。
何况人。
奥莉维亚木然地抬目盯住天空。
深邃无边的黑,月,星子,稠云,风。
没有神。
——上帝在哪儿?
分不清是乌鸦还是麻雀一声长啼,尖锐地在奥莉维亚脑中敲响一记浑钟。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神父死了,这一路死了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她也差一点与死神照面,上帝没有救它的信徒,上帝谁也没有救。
因为他们心不够诚、微不足道?
神果真能听到他们的祈愿吗?
全知全能的主要如何保佑他们平安幸福?
神——是什么?
信仰是什么?宗教又是什么?
如果仅仅只是化作无形存在于灵魂的某个不知处,那于他们切实地走过人间、去挣扎、去受苦、去面对恐惧与危险有何意义?
神的眷顾也会在关键时刻失灵作废吗?
她以她的大脑、心脏、四肢、所有灵与肉的组成献祭爱和信任,原来神却不可信——
怎么能向一无所有的“虚无”寻求有温度、有载体的“爱”?
无异于梦幻泡影。
泡沫碎在眼前,剩下血腥刺痛。
“为什么我总是如此不幸?为什么我微笑、我忍耐、我讨好、我付出、我相信,却不能得到一份爱?因为我是孤儿,因为我不够聪明,因为我不够漂亮,因为我没有财富?我只是想要被选择、被肯定、被爱啊!”
“为什么……”
啾——
一支鸟停在月下老旧的屋檐上。
奇异地没有飞走,豆子般小巧灵润的眼珠动也不动。
奥莉维亚与它对视。
那一瞬,仿佛有种呼唤自心底鼓动。
“……是你吗?小鸟,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
鸟儿振翅轻啼,仍没有飞走,清脆的音色嘹亮婉转,似乎欣喜地一一应是。
“太好了!你还活着,真好……可是现在我伤心、痛苦,我有好多话想说,不知道还能给谁说,这里只有你和我,拜托你先别离开,别丢下我,听我说一说、解答我的困惑吧?”
奥莉维亚哽咽地向小鸟伸出掌心。
小鸟翩翩降落。
奥莉维亚这时才看清小鸟是一只夜莺。
她捧着它,眼含温热,低低缓缓地开口。
“夜莺,夜莺,我也多想成为一只夜莺,我想飞,想离开这个薄情、残酷、拥挤而善变的地方!如果我能成为你,我将拥有太阳的爱、风的爱、雨的爱、花朵树木的爱、江河海洋的爱,我飞翔的每分每刻都会沐浴自然天生天长不分彼此的爱,那么丰沛、那么纯净!”
“但我不是!”
“我是人——人类复杂、混浊、愚蠢!我们自私又慷慨,狡诈又正直,苛刻又宽宏,沉默又冲动,安分守己却又欲壑难填!”
“我想要爱,我不怕说出来!我想要长久的、坚强的、不掺杂一盎司欺骗分量的爱,我错了吗?我不值得吗?我只是太畏惧、太孤独……哪怕此生只拥有一份爱也足够!”
“战争与贫穷肆虐,人人自顾不暇,谁还能来爱我?谁还敢对他人轻言爱意?”
奥莉维亚凄哀悲恸,夜莺突然啄了啄她手心,飞至半空,围着奥莉维亚徘徊绕圈,声声高昂,曲调急切,然后重新落在奥莉维亚肩上。
月夜之下大地沉沉,玫瑰颓丧的叶片却刹那间依稀反照出星辰尚未泯灭的光点。
奥莉维亚捕捉到那点荧荧微光,嗓音失真,不可置信。
“你是说……我?”
夜莺再度飞高,鸣音如一幕独角戏徐徐开场,时而消极沉闷,时而嘶嘶愤愤,时而柔和悠长,勾起奥莉维亚从前至今的回忆,那些尘封过去的画面是那么清晰、那么明确。
是谁在孤儿院勤奋吃苦卖乖讨巧以至于在院长心中还算“乖巧可用”,主动将她推荐给麦考奇夫妇?
是谁在麦考奇家日复一日未有懈怠才有机会独自进入小镇而不是始终被关在家里?
是谁机灵善谈才在镇上结交了熟识、进而顺利获得医生家的工作?
是谁夙夜不休奔逃远离才避免了嫁给无赖受打受骂的下场?
是谁努力抓住琼带来的机会在裁缝店勤学好问精进技艺?
是谁设计出了被镇长女儿青睐有加的华丽礼裙?
是谁独自在陌生的城镇扎稳脚跟、助人为善、度过了平和而安稳的一段时光?
是谁果决跟随教会一路流浪,再苦再累也没有放弃?
是谁在生死关头仍然拼命逃脱了死神的魔掌?
这么多、这么久,一昼一暮,一年一年……
是我!
奥莉维亚追逐着夜莺在园中旋跳、起舞。
她胸中有一股不可名状的热意涌动,她想呼喊,想大叫。
“是我?是我——是我!”
“是我!”
是她自己为她选择了未来,是她在每一个转折的节点为自己鼓起了勇气、支撑了信心,纵使其间环环相扣,人和事并不孤绝独立,感受的苦和乐统统不曾忘记,但溯源归根,是她在意、她不甘、她想要——
她爱着自己!
我爱我。
所以我还没死去。
夜莺的歌喉似幻似梦,尾韵颤栗后摇摇荡荡地平息,终末仍有回音随风飘去。
奥莉维亚捂面拭泪,仿佛看见满园玫瑰开放。
夜莺走了。
晨曦露出前兆。
奥莉维亚也该走了。
她不能停在这里,生活还要继续。
战乱持续了三年。
奥莉维亚历经多个城镇、数次分离,她依然尽可能地帮助别人,结识匆匆相逢却交心相谈的朋友,偶尔也遇见不免心动钦慕的异性,尽管这些人没有与她同行到底,她有遗憾、有惋惜,却很少再有害怕和茫然。
她的灵魂已经有了根,于是面对所有好坏忧乐都能充满底气。
战后不久,奥莉维亚选择了一座阳光明朗的南方城镇定居。她用手里的钱买下一间店面,名为“夜之声”的裁缝铺就此开张。
光阴似流水,小小的裁缝铺变成宽敞的裁缝店,订单从小镇内跨越到小镇外,奥莉维亚做出一件又一件别出心裁的衣服,名声越传越广,比起裁缝店长这个头衔,城市时报的记者更喜欢称她为经济复苏年代的新派设计大师。
奥莉维亚很忙,她已经赚到了较之从前几倍的金币,她没有改掉数钱的习惯,但她也没有变成葛朗台一般吝啬的守财奴,她定期捐款给附近的孤儿院,时不时举行慈善活动,救济需要帮助的老病弱小,鼓励身边的姑娘先爱自己再爱别人,不要因鲁莽和无知上当受骗,以及相不相信神都可以,但要明白神只能给予片刻安宁,各人的命运终究掌握在各人手里。
奥莉维亚交往过三任男友,有过一段婚姻,维持六年告终,前夫移居外地,所以女儿留给奥莉维亚抚养。
奥莉维亚三十六岁了。
今天她受邀参加当地官方为一所孤儿院举办的慈善拍卖活动,买了孩子们画的几幅画,还有一束稚拙但生动的植物叶片拼折粘合而成的玫瑰花。画由举办方择日送到家里,花由她提着离开。
她打算将这束花放在家门口的玄关处,进出看一眼便会心情愉悦。
城镇早已看不出战争的痕迹,街上人来人往,奥莉维亚走走停停,漫步往回。
她用数年岁月学会了以舒适的方式对人对己,不再一味向外界祈求那些爱与关怀,爱却纷至沓来。
“女士!”
“……您好?”
奥莉维亚被叫住,一位英俊倜傥的高大男性裹在得体的西服里,递来一支红色玫瑰。
“女士,您看起来就像这朵玫瑰一样华美馥郁,令人过目难忘,请允许我将它送给您。”
“哎呀,那实在太谢谢了。”
“不知道我是否有荣幸邀请您共进晚餐?”
奥莉维亚一手拿着红玫瑰,另一手提了提颜色缤纷繁多的花束示意:“抱歉,我要回家将这束‘玫瑰’整理妥当,多谢您的邀请。”
她颔首致歉,转身预备离开,却又听身后追问:“女士——请问您的名字?”
淡紫色静谧的夕光中,奥莉维亚从容回以一笑:
“我叫奥莉维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