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笙抵达时,叶如莺和许桃正在创意积木体验店搭城堡。
所谓创意,意味着天马行空,自由发挥。
别的不提,俩人充分领会了这个词的真谛,至少出现在薄云笙视野中的半成品,的确是一座闻所未闻、超乎想象的无原型无参考堡垒型建筑物。
叶如莺先发现眼角多了一抹修长的黑色人影。
她正拼好一块蓝色长条积木,一抬头,便站起来,慌张却惊喜,唇角泛起小钩:“薄先生。”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专业秘书小许同志也几乎同一时间起身立正,稍落后叶如莺几秒才字正腔圆喊“薄董”。
薄云笙对许桃颔首,作为老板语气称得上客气:“今天有劳许秘书。”
不说“不敢”,不说“不辛苦”,许桃祭出职场万金油小诀窍——微笑。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不重要,看眼色最重要。
不能等领导看到才看到,同理,也不能等领导不让你看才不看,抓准时机,找准位置,瞄准目标,少想为什么,多想怎么做,适度出面,适当发言,不要瞎刷存在感以免弄巧成拙。当然,领导的个人风格也是影响因素之一,薄云笙显然不是一位需要周围人点头哈腰、巴结奉承的上司。
“不介意的话,许秘书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来了来了,随时随地真题示例。
许桃受宠若惊地拒绝:“那怎么好意思,今天已经跟着叶小姐沾了不少光了。我最近在健身,还是听教练的话回家吃健身餐就好。谢谢薄董好意。”
薄云笙颔首,不再劝,许桃和两人告别,转身时一改人机精神对叶如莺灿烂地摆手,叶如莺柔柔笑着回应。
人走远,薄云笙才问:“和许秘书相处不错?”
像第一次迈入小学的孩子终于回家,总要迎接家长“今天开不开心”“吃饭吃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的问卷调查,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基本倾向于正面。叶如莺有些不好意思:“她人很好。”
意料之中,交友自由是地上世界基础的自由权利之一,薄云笙出于责任感预先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把关,但不左右结果,小夜莺勇敢自愿地与他人产生更深的情感联结,薄云笙乐见其成,未来若出现变故,外力允许范围内他都能为叶如莺兜底。
薄云笙目光垂向积木桌,问:“要带回家继续拼吗?”
带就是买,消费一整天,花钱如流水,叶如莺正处于对这类字眼高度警觉的敏感期,闻言立刻摇头:“不用,我和许秘书只是试着玩,回去一个人搭其实兴趣不大。”
“不一定是一个人。”
……那还有谁?
指向明确,叶如莺怔怔地,没想出第三个人。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喜欢拼,后来……长大了,时间少,就不常玩了。但有些拼得成型的作品还摆在家里陈列室。”薄云笙微顿,面容有一刹雾气般的潮湿和朦胧,不及泛滥晕开就忽然退去,近在尺寸间看见了也只会当做错觉,因为旁观者视角下薄云笙的唇角很快接续而上,“来都来了,先买一套吧。空闲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拼。”
“……好。”
地下城弊端无数,带给叶如莺许多谈不上愉快的灰色时期,却也在潜移默化中给予了实用的东西。她看得很清楚。
薄云笙的哀伤不是错觉。
掩盖和淡化不是错觉。
他们的关系在一根线的两端,她却意外窥见了不为人知的遥远地带。
叶如莺心中出现细微的褶皱。
所以她很难拒绝薄云笙。
之前很难,之后……似乎更难了。
也许今后薄云笙每一次给出选择,叶如莺都会荒谬地想起这一瞬对方不曾展露完全的神情。
宛如月亮在水面浮动的暗影。
晃晃荡荡,散了静了,薄云笙仍然优雅从容。
他结了账回来,说:“明天和你买的一起配送到家。”又问,“想吃什么?”
“都可以。”
“除开中午和许秘书去的那家,试试其他的?”
“薄先生有推荐么?”叶如莺随着薄云笙的步子往店外走,两人差不多并行。
“有一家私房菜,吃过两次。”
与同辈中的好食之流相比,薄云笙能品评却不爱品评,能吃却不是什么都吃,能下厨却不重口腹之欲,极少站在主观立场上向他人作出推荐或排雷,“好不好”可以从食材新鲜度、料理完成度、摆盘创意度等多维度考量,“好不好吃”则千人千语。
他暂时还没把握叶如莺的口味,贸然打包票会折损初期信誉值。
如此严谨的思考路径,听在叶如莺耳中压缩压缩再压缩,一步到位——薄云笙是个富有的好人,特意点出吃了两次,用数据而不是浮夸的描述证明,想必味道确有可取之处。
餐厅设在楼顶。
一个类似温室玻璃花房的大型空间,座位排布错落有致,为了应景,高处吊满了雪花样的装饰,整体色调偏向灰蓝,生态点缀采用了白紫的绣球和绿植搭配。
用餐人数不少,却并不嘈杂,反而有种温馨的生活感。
叶如莺在搜索软件上查了查,本地“浪漫约会”“生日邀请”“一个人享受的小情调”等等多种美食推荐名单都提到了这家店,预约制,节假日和周末客流量大,有时提前三天也未必能顺利预约。
但购物广场的黑金客户通常可以直接进入专供包厢。一共三个,一个十五人座和两个八人座,没人来就空着,一律不接待普通顾客。
店长认识薄云笙,一见面就堆着笑恭维,殷勤地将他和叶如莺带进靠近玻璃窗边、顶部能将天空一览无余的一间包厢。
八人座的圆桌,互相间隔很开,对坐距离过大,显得不太合适,于是两人坐在了相邻的位置。
菜品基本属于中式,叶如莺翻看一遍觉得都让人挺有食欲,想把决定权交给薄云笙,但结合薄云笙的行事风格,或许会不温不火地将皮球甩回来。斟酌片刻,叶如莺选了一道点心。
薄云笙仿佛看穿她的想法,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秒,无声笑了笑,加了两道招牌和一道炖品。
服务生询问是否需要酒水饮料。
薄云笙不好酒,一会儿还得开车,要了一壶茶。叶如莺也不喜饮酒,甚至所有含酒精的食物都不在她的首选列,饮料种类颇多,拿不定主意,她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薄云笙,只一下又慌张收回,然而薄云笙已经接收到了。
“上两次我也喝的茶。”他坦然道,招手请服务生为叶如莺介绍。
……她不是故意的。
叶如莺微微郝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随意依赖薄云笙。
这不是个好倾向。
他们的约定终有时限,即使合同上没有写明具体日期,但不会很久——有什么事能难住薄云笙很久呢——在那个目力所及的节点来临前,不应该习以为常的、不可能握在手心的,都要克服、要避免。
薄云笙解救她,指引她,帮助她,与她同行一程,然后到此为止。他不是沉默盲目一生只为奉养花蕾的沃壤,她也不是不得不扎根于土地的那朵玫瑰。
最终叶如莺选了一杯橙香可可牛乳。
等菜间隙,薄云笙将黑金客户的编号和一个联系方式发给叶如莺,解释道:“今天情况特殊,改天你想来逛或者买什么可以自行安排。记得付款签字的步骤吗?”
“……记得。”叶如莺好多话想说,却怕答迟了薄云笙误会她不懂,饭后立刻带她去实际操作一次,于是放弃其他诸如拒绝和推辞的挣扎,先简要回复最要紧的问题。
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如果不想出门,还有线上渠道同城配送。另外,黑金客户享受很多优待,这个号码是贵宾中心负责接待我的客服,咨询或者售后找他们比私下联系店铺更高效,衣物鞋包配饰之类也能请人安排送货上门挑选。”
服务生捧来茶具开始煮茶,薄云笙轻扫一眼,注意力仍落向叶如莺,缓缓道:“今天我不空,原本计划就是请他们到家里来。”
不用将叶如莺送到广场门口,也不用以预算外的回报邀请许桃作陪,省去部分不必浪费的心思。
叶如莺诧异:“那为什么……”
“我想了想,相较于在家接受安排,你会倾向于自己出门看看。”
看看有什么,需要什么。
看看双脚走在地面所能丈量的天地。
薄云笙含笑结语:“希望我猜对了。”
对了。
不止是猜对了。
也不止仅仅关乎正确与否的意义。
“……谢谢。”叶如莺很想回视薄云笙,可她心脏在一息间变得软绵,眼里温热得接近融化,一时只能垂下小扇般纤长的睫毛,试图不露声色遮掩过去。
薄云笙料事如神,连她从没说出口的期待都能通晓体谅,十有**不会被她的把戏骗住,但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敢、不愿再让薄云笙将她看穿。
虽然大概率薄云笙看穿了也不会指出来。
他的敏觉善思、知而不言,宛如上好的蜜糖,甜美浓郁,尝过一块、两块……日久成瘾,安于其中,一旦没了断了,便会化作不见血的刀锋。
叶如莺苦过,痛过,可那时是因为命运和境遇不堪,推着她承受,除了适应和坚持无能为力,现在,千丝万缕握回手心,未来的分支犹如一张巨网,数不清也看不准,一切的一切都由她每一个当下的念头和行为延伸。
鱼与熊掌,东西相对,为了避免来日剥离的疼痛而忍耐此前的辛苦,为了对抗某日必将到来的煎熬而积攒足够的美好,哪一个才最合适?
哲学家来了也得吵三天三夜。
人生不是踩点得分的解答题,人人都在走自己的一条路。
叶如莺暂时还不知道应该走怎样的路。她只是从起点顺其自然地迈出了一步。
举目四望再无拘束,前前后后平等地白茫茫,那么……不选择也是选择。
就让所有的发生可能发生——无论好坏对错,只专注这一瞬、这一刻的“我”。
叶如莺感动的劲头逐渐平复,活学活用,忠于内心,专注地盯着不知不觉抠在一起的手指。
安静死了。
八人包厢空间果然够大。
所以说“谢谢”不能放在句尾单独使用,上一句和下一句间隔太长,话题断了,叶如莺想重新接都找不到接口。
幸好菜来了。
接连端上桌,卖相绝佳,味道也有与名气相符的实力。
席间,薄云笙举茶朝叶如莺道:“后期任务重,如果没问题,明天把买的东西整理好后我们就开工?”
“好的。”叶如莺没有异议,拿起饮料跟薄云笙轻轻一碰,杯壁发出短脆悦耳的声响,像古往今来历史上干一票大事前鼓舞士气的信号,让人心里为之一振,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和进取心——这是她新生活开篇的第一份“工作”。
叶如莺将被子放回桌面,暗暗瞧薄云笙的态度,吸取刚才交流断裂的经验,顺势问道:“薄先生,昨天你说我要唱的歌是戏剧里用的,具体是什么类型呢?”
“一个特别角色的重头戏,前面有一段短对唱,后面独唱,没有词,全部要靠吟唱完成,用来概述主角的经历变化和情感独白,旋律变化很多,演唱者必须准确把握每一小节的情绪表现。”薄云笙餐桌礼仪仿佛也受过培训,一抬一收流畅徐缓,极有章法,看着普通的动作,观感却赏心悦目。
叶如莺稍作联想:“这是……薄先生你在大学的授课内容?”
薄云笙没有否认:“七十周年校庆,校长请戏剧专业排一出剧目参演,时间不凑巧,有的教授忙着带毕业大戏,有的在做研究项目,还有些委婉地暗示了不想接手,剩下的人里我职称最高,事情就落给我了。算是正常教学内容外多出的工作任务,不过挺有趣,还能在未来晋升的履历里添一笔,所以我不排斥。”
好多关键词。
怎么组合都说明这次演出很重要。
叶如莺不安地蜷拢指尖,“薄先生,我没学过戏剧,让我来唱会不会……”
“如莺。”
薄云笙侧过身,平正地与叶如莺直视,眉峰如常,却又像凝成锐利的一线,叶如莺不禁提起心。
她以为会受到责骂。
签约第二天就打退堂鼓,再好脾气的雇主也有权不满,虽然叶如莺并不会真正半途毁约,但这种消极意向被误解成反悔从而招来一顿批评不足以说多冤枉。再则,薄云笙付出了不小的酬劳,没有义务为她的一点忧虑买单。
叶如莺铺垫上一层一层心理准备,却不见薄云笙更加疾言厉色,哪怕失望、叹气都不露痕迹。
只等来薄云笙说:“这部戏前期筹备了四个多月,我既是编剧也是导演,剧本由校领导审核通过后,舞台、服装、音乐等等都有了初步构想,唯独这个特殊角色,戏份不多,演绎又十分关键,迟迟没能完全定下来。”
“假如这学期开学前找不到满意的人选,我就会和担任舞台监督的老师商量在校内公开面试择优录用,或者更换整体表现形式。”
“但古人常说天时地利人和,一件事要办成,除了凭借努力和实力,同样需要仰仗一些运气。而我今年的好运气恰好还没用完。”薄云笙身体倾向椅背,似乎因为回忆而无意识地松弛,又似乎并未经过刻意回想,“那天我一时兴起去了地下城,没想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遇到一个惊喜。”
“如莺,是你的声音让我选中了你。”
他再喊了一遍叶如莺的名字,这次面色温厚地舒展开,仿佛壁炉里静静燃烧、红而不烈的火焰,仅仅看着便很安心:“不要薄待自己的独一无二。”
火中飘乱的木屑噼里啪啦。
还不如冬夜的风声大,却炸得像烟花。
叶如莺目不转睛。
“知识技巧可以学,实践运用可以练,”薄云笙说,“多数人将这两点做到极致就能获得不小的成就。在这之上,拥有与机遇相适应的天赋,善加培养、利用,毋庸置疑会走得更好、更远。”
“可是,不至于花三千万……”
了解了始末,叶如莺更觉薄云笙的“各取所需”理论美化了“占便宜”和“亏本生意”。
“为什么不至于?”
薄云笙十指随手叠放在膝上,微微一笑:“你认为三千万数额太大,为了一首仅在一部校园戏里使用一次的曲目犯不上大海捞针邀请专人演唱,有更简单的方法,我却小题大作自找麻烦?”
“这种考虑不是没道理,”他接着道,“比如校方知道我这么做定绝不会同意为这三千万买单。但我不必非得争取他们的同意,我的立场与他们不同。对我来说,三千万只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数字,远不到能谈论'至于'这个词的程度,它不存在任何两难的取舍,放弃并不为我的生活节省什么,物尽其用却能抓住难得一遇的缘分,即使最终结果不如人意,我也没有切实的损失。”
“你就当我是投机的完美主义者,办法摆在眼前,付出一点微不可计的成本就能让自己的作品趋于理想状态,何乐不为?”
这段话很长。
叶如莺说不出反驳。
是啊。
她的“不理解”本身就是一种思维谬误。
若将地下城每日流动的财富比作一条金色巨河,叶如莺是湿脚站在河岸边捡拾碎片的人,薄云笙则是摆动这条河流部分走势的造物者本身。
三千万左右了叶如莺的命运,在薄云笙衡量价值的天平上却跟花三十块在街边买下一件趁手救急的工具无异。
没有恶意,没有轻蔑,只是顺理成章的一瞬间。
叶如莺从交易不对等的旋涡中脱出,忽然陷入另一股晕眩的惶乱哑然。
她难以将面前这个温文尔雅、位高势重的人和前不久在一楼说有空陪她拼积木的人结合起来,分明是一张脸,一样的和颜悦色,却硬生生像有两个影子交错重叠,偏偏重叠的边缘找不出一丝漏洞。所以同时她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同一个人,薄云笙并没有伪装,这是他的真实,他的位置。
与她很远。
她能做的只有薄云笙需要她做的。
“薄先生……这部戏叫什么名字?”
“《奥莉维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