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没有出声。
叶如莺终于想起这不是她前两天告诉薄云笙的号码,薄云笙那边应该显示她是“陌生来电”。
“薄先生,是我。”叶如莺控制着音量,准备下一秒直接说出名字。她和薄云笙才认识,不算熟,让薄云笙来猜她是谁不合适也不礼貌。
手机听筒准确传出薄云笙略带疑问的话:“如莺?”
电子设备记录并运输的人声能够捕捉十之**的情绪态度,但仍会和近距离亲耳听见拉开少许失真的差距,尤其薄云笙大概在办公室,经历了一整天的工作有轻微的乏累,音色较之上午分别时更为低沉,仿若实质按了按叶如莺的耳廓。不痛,正因为不痛,所以才有些颤栗般的奇怪痒意。
叶如莺回一声“嗯”,又喊了一遍:“薄先生。”她喉咙了动,另一只手忍不住抬起来碰住手机侧边,“……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正在休息。”薄云笙道,“换了手机号?”
“嗯,下午桃子……许秘书陪我换的。”
“以前的还用么?”
叶如莺没想过薄云笙会问这个,但对方是薄云笙,问这个似乎也不并不十分出人意料,他总能透过一件事推断出很多。她垂眸看着光洁的地面反照出她自己神色不清的影子,说:“不用了。”
“好。我稍后重新存。”薄云笙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仿佛换一个手机号就和换一件过时的衣服、一副有缺口的碗筷一样,无足轻重,稀松平常,理当被理解、被尊重,即使它代表了一段构成如今半个自我的曾经。
但该换就得换。一串数字而已,谈不上逃避抛弃,充其量等同于从想喝咖啡变成了想喝可乐,因为可乐能抵消舌尖的苦味,让心里浮起一层畅快细密的小泡泡。
在薄云笙眼里,小夜莺脱离了适应期的第一阶段,不安感下降,信赖值上升——对于云京,对于他。
薄云笙开始明白世界上为什么有一群人将养小孩和养宠物作比,而且乐此不疲、不计得失地投入各项成本。
高强度工作一天,接到这通电话,他现在心情说不上太糟糕。
“现在打给我,你们那边结束了?”薄云笙问。
到了重点部分,叶如莺顿时语结,放缓的心跳又一点点回升,目光转向许桃,许桃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的严肃,手臂竖起用力一沉,比出一个加油的手势,做口型说“问吧”。
“差不多……薄先生,我打电话是想问,”叶如莺嗓音越来越小,好像由于思考措辞而慢吞吞的,“你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么?”
她压住了呼吸,耳朵贴手机更近,不会错过电话另一端任何细微的有关“好”或“不好”的反应。
片刻的空白后,薄云笙答非所问,挑了一个叶如莺不是很想回答的问题,毫不愧对其大学老师之职,出试卷总能出到令学生抓耳挠腮的题目。
“今天买了多少?”
“……”
叶如莺唇瓣几乎看不出张合幅度,视线也在薄云笙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垂着:“……十二万左右。”其实只有十一万多。
那头似乎划过一道不明显的笑音,但没有亲眼见到,没有确凿证据。
“没到二十万?”
明知故问。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叶如莺忽然觉得薄云笙提出这一要求就是藏了坏心眼。
接触手机屏幕的半边脸颊有些热,她诚恳道:“没有那么多需要买的。”
“午饭呢?”
“吃了。和许秘书两个人吃的。”叶如莺说了店名,还说了几道菜,默了默,又强调,“很贵,两千多。”
言下之意,没有省,她已经很努力了。
薄云笙:“嗯。很棒。”
简简单单六个字,叶如莺半张脸的热度按捺不住地染过另一半。
幸好薄云笙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不甚明确的笑意也似乎尽数消失,道:“许秘书在旁边?”
叶如莺说是,薄云笙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随后电话就被递给许桃。
“?”许桃反手指自己,眉毛嘴巴扭成苦瓜,接到手瞬间表演什么叫打工人的变脸绝技,姿态端正笑容可掬,公式化应答,“喂?薄董,我是许桃。”
没有开免提,对话内容叶如莺一概不知,但听许桃的回复应该都和今天有关。
“对,我跟贵宾中心打好招呼了,货配齐后明天上午统一配送。收货人按您之前说的全部留了您的联系方式。”
“我晚上没有另外的安排。”
“嗯嗯,好的,没问题。”
“……真的吗?谢谢薄董!”
谈得很快,叶如莺还在想许桃为什么最后那么开心,手机又回到了她手上。
许桃手掌扩在嘴边用气音道:“薄董让你再接电话。”
叶如莺拿起来放在耳边:“……薄先生?”
“我跟许秘书说了,你累了想先回家休息的话,你们吃完饭后她送你,她开了车。”薄云笙直入主题,明明白白将刚才与许桃商谈的结果告诉她,语气间好像再次裹上了那点若有若无的温和体贴,“商场离家比较远,坐公交或者地铁回去时间很晚,不安全。我会给许秘书算加班费。”
他详细提出了一种不错的方案,兼顾叶如莺和许桃的状况,完美无缺,无可指摘。但他还有另一种情况没说。也许是故意,因为薄云笙不可能想不到。
叶如莺感觉自己声带黏成一片,发出的声音很小,但耳中心脏和神经鼓动的声音又很大:“那……不累呢?”
咚。
咚。
两声心跳,电话里安静得一次气息流动都没有。叶如莺想薄云笙是否没听清。
但薄云笙立刻打消了她的胡思乱想。
“不累……”
他似在沉吟思量,随后仅仅几秒钟就得出结论:“那样就不多耽误许秘书下班。麻烦如莺等我一小时,我也还没吃晚饭,吃完我们一起回家。如何?”
听筒里一边是嘈杂喧嚣的商场,一边是截然相反的无声区。
做二选一其实没那么难。
也许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没过多久,薄云笙指尖在前膝上规律性地点了几下,羞怯慎重的鸟儿便细弱蚊蚋地、勇敢地向他抒发胸臆。
不长,言简意赅,指向明确。
薄云笙听完,回道:“好。”
挂断电话。
手机遵循程序设置,维持亮度,薄云笙视线落在屏幕上,若有所思一般,没有立即移开。
旁边进来站了一分钟没被搭理的人看不过,企图打断这种坐在老板椅上开小差的行为:“……薄董事长?薄董?笙哥?哥?老薄!”
高音穿耳,薄云笙注意力聚集过去,一派泰然,眼神询问有什么事。
“……”
姚奇序没大事,但他觉得薄云笙有事,一屁股栽进沙发,抱胸审视道:“你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在跟谁通电话——从我这硬要借走许秘书去陪的神秘女士?”
薄云笙瞥他:“我是老板,有权安排秘书室的工作。”
“哈,你默认了!”姚奇序得意地眯眼,“从实招来,不说我就告诉姚女士你在外面渣小姑娘。”
这个“小”字妙啊。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薄云笙:“……”
“她成年了。”薄云笙把手机倒扣在办公桌上,无奈地掐断姚奇序危险的想法,“而且,没有别的,是合作关系。”
“嗯哼,OK,我用词不当。”姚奇序耸耸肩,明摆不信,“但什么合作关系你会那副口气跟人说话?我两只耳朵可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还要人家等你一起回家,家里合作,这正经吗?再说你今天怪里怪气的,以前中午吃饭没见你喜欢看手机呢……”
他碎碎念不停,越念越有思路,末了眼一瞪,“前两天你让我从你名下划三千万出去,还得隐蔽点不能被瞧出身份,到现在也没跟我说用在哪儿了,身边又突然多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性……哥,你不会真是老树开花,结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所以不好意思承认吧?”
姚奇序已经脑补出一整篇多金男二坎坷追爱的悲情戏。
“……”
薄云笙:“当初应该建议姚姨让你读戏剧专业。”演戏和编剧都是一把好手。
姚奇序更觉抓到了小辫子:“还说不是?你转移话题,没有正面回答!”转眼宛如社区楼下热心肠嘴巴快的大爷大妈,两眼放光八卦,“求求你了哥,我保证不透露风声给我妈,就告诉我你怎么单恋的就好,说不准我还能给你想想办法呢?”
“哥哥哥哥哥哥哥——”
环绕立体声复读机卡带了。
薄云笙语调一压:“停。”
“……”
姚奇序磨人的功力随年龄与日俱增,谈判桌上好使,私下麻烦得很,小时候为了多吃一颗奶糖能缠着薄云笙说一天好话,久而久之薄云笙有了经验,在姚奇序第一遍开口时直接同意或拒绝,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改主意。次数多了,姚奇序也明白这位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哥哥说一不二,底线分明,惹毛了哭的只会是自己。
幸运的是他没惹毛过,没机会哭,不幸的是可能今天他就有机会了。
因为事关重大,寡了三十一年近似立地修仙的闺中老哥疑似迎来人生第一个象征意义上的春天,过了这村没这店,无论正确概率是不是比彗星撞地球低,姚奇序觉得有必要且有价值冒着被制裁的风险继续惹一惹。
语言攻击行不通,那就换眼神攻击。
“……”薄云笙看了一眼就拿起钢笔签署最后一份文件,“你的脸十四岁之后就不适合做这种表情了,扮可怜对我没用。”
可恶!
姚奇序为自己打抱不平:“下辈子我一定会长得很可爱的!”
他清清白白纯情善良二十八年,就因为长相酷似花蝴蝶,走出去话还没说两句先给人留了风流成性的印象,各路试探来了又来,为此没少明里暗里反复辟谣,学生时期还无意中被卷入几桩烂桃花官司,害他现在都对谈恋爱有阴影。
薄云笙签好字,合上递给姚奇序,“预祝你成功。”
姚奇序接住,思维立马跟上,拇指搓在一起比心:“谢谢谢谢。哥你呢,也给我一个祝福你的机会?事业有成除外哈,你已经够成功了。”
“……”
地下城的保密协议要求叶如莺斩断与它的一切联系,却没有对薄云笙进行诸多限制,薄云笙知道分寸,不会大肆宣扬,但也不到守口如瓶的地步,归根结底他并不认为这件事需要被当做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再和姚奇序绕圈子会耽误晚饭。
“祝福免了。”
薄云笙省去有关叶如莺个人状况的具体细节,三言两语讲清来龙去脉,最后强调他与叶如莺合作期间不希望听到不符合事实的言论:“你家书柜里小说占比太多,建议扔一些。”
姚奇序:“?!”
“不是吧?”被捏住要害,姚奇序大呼小叫,“我业余生活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爱好怎么了,多亏我看得多见识广,否则今天还抓不住这些蛛丝马迹勘破真相。哥,你摸着良心说,你对人家真没想法?”
“她是我带出来的,合约结束前,出于契约精神和人道主义,我有必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以及心理健康。”
姚奇序意味深长哼哼两声:“来日方长,我的雷达不可能错,走着瞧——哎,你去哪儿?下班了?”
见薄云笙起身,姚奇序打住闲扯,说起他进门来最初要说的正事:“今天真不去我那儿吃饭啊?我还想借哥你的光来挡挡我妈念叨我的劲呢。”
“去不了。”
薄云笙搁下钢笔,穿上因空调热度足够而脱下的外套,理平领口,不紧不慢踏出办公室,留下礼貌再见的背影和两个字:
“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