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63章 觅故

莲心从一片朦胧中苏醒时，赫然被眼前所见给吓了一跳。

半尺不到的上空，凑着四张放大的人脸，有眼含泪水的陆将军，还有嘴张大的要吞人的齐祐，旁边是个陌生的脸，应该是随行的军医。

最吓人的，还要当属离她最近的范大军师，倒不是说他长得多吓人，而是那两绺散落的须发正落在她的眼上，仿佛只要她身板再厚一个指甲盖那么多，那头发就扎进她眼睛里了。

“行了行了，都散散吧，瞧给孩子吓得”，还是陆将军最通情达理，一边抹着眼角，一边慈祥地坐在莲心旁边，“你这丫头，让你顾自己顾自己，怎么就是当耳旁风！”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莲心挣扎着想要开口，却发现气息即为微弱，声音如同蚊鸣，“叔，叔父，我好像，又看到陆时礼了……”

“莲心”，陆将军无奈地看着她，声音中难掩苦涩，“嘉文他已经不在了，还是你亲眼所见的。你死里逃生，切莫再胡思乱想，赶紧将身体修养好。”

她也反复告诉自己，陆时礼已经在那场炮炸中永远离开了，可在昏迷的整整两天中，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反反复复地在眼前出现。

或许记忆会出错，眼睛会骗人，可她的心告诉自己，那个身着倭人华服，拉弓射出毒箭的人，就是陆时礼。

她没有证据，甚至只是那么近近对上一眼，可那种感觉，说不出理不清，所有的直觉都告诉她，他还没死，他就在那里。

就在这时，门外士卒来报，说北疆那边来信，齐家父子率部突袭，将匈奴逼至狼豪山，一夜之内连得燕州八城。

两人俱是兴奋不已，看着陆将军欲言又止的神情，莲心朝他虚弱笑笑，“我这边已无大碍，您快去和范先生他们商讨后续，千万别因我这点小伤误了大事。”

“什么小伤，要不是那碧莲你就没命了知不知道”，陆将军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临出门还不忘回头嘱咐，“你什么都别想，赶紧把上养好。”

“知道了，您放心”，莲心笑着应答，顺手端起放在床头的药碗一饮而尽，她确实要赶紧把伤养好，只有这样她才能去确认，陆时礼为何会身着东倭的服装，他那一箭是否真的想要夺去大曜天子的性命。

也不知是莲心本身底子好，还是陆将军不遗余力地用上了各种珍稀药材，原本连起身都困难的她，在第三日中午，竟然能够下地行动自如了。

虽说提枪还是有些困难，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就恢复成这样的实属罕见，连老军医都对她瞠目结舌，除了奇迹外，很难想出更好的解释了。

当天夜里，莲心因着白天睡了太多，辗转反侧良久后，还是披着衣服出了营帐，不知不觉间才发现又走到了码头。

她慢慢靠坐在最大的那棵柳树之下，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与陆时礼分别的那日。

无云无风，也是这样一个空无一人的夜晚，自从那场爆炸之后，她无数次想过他会死里脱生，她甚至还幻想过他们再度相遇的情景。

可以是在战局平定之后，她持着一杆银枪从天而降，看着他惊喜的样子，笑着说，“陆时礼，祝贺你金榜题名，你瞧，我也是有战功的人了！”

也可以就在某次巡城中，他们四目相对，哪怕他失去记忆或是伤了残了都不要紧，她会陪着他，他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想法，何愁无法立足，而他们也不必一定在一起，只要能看着他安好就可以了。

她想过无数种情况，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就在她已经开始强迫自己接受陆时礼不在了这个想法的时候，竟然在敌方阵营里，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

投敌叛国这种事，她绝不相信他会做得出来，以那种惨烈方式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人，无数次从刀尖上救下孩童性命的人，不管有没有记忆，只要那颗心没有被换，就绝不会作出背叛之举。

可他穿着东倭的华服，对着他们的船只拉满弓弦是真的，对视时眼底的冷漠和冰凉也是真的，最让莲心困惑的也正在于此。

分明还是那个人，那群人怎么能，又怎么敢把他变成这样，如果那只箭真的刺中了曜兴帝，倒下的绝不仅仅是大曜摇摇欲坠的江山，还有他的那颗被蒙蔽的拳拳赤子之心。

“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儿看海可是有什么心事？”

身后突然想起一道清越的男声，莲心立刻起身回头，正撞上萧钰那双澄澈如水的黑眸，怔了一瞬，随后赶忙附身行礼。

“夜间风凉，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不宜长时间吹风”，萧钰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语气不自觉地又柔和了几分，“忧思伤身，还是要多吃少想为好。”

莲心点头称是，心里暗暗苦笑一声，她又何尝不想少背负一点，像父母期望的那样做个普通人，可人生在世，心有所牵便有所扰，想拦也拦不住。

一说一应间，两人也谁没有再开口，皆靠在树旁凝视着海面上层层翻卷的浪花，周围只有阵阵海水轻灵的激荡声，站着站着，心里突然也跟着平和起来。

看了一会儿，伤势未愈的莲心才觉有些疲乏，可奈何尊卑有别不好自请告退，于是就靠在树旁静静等待萧钰提议回去。

谁想到这一等就是好久，就在莲心以为今晚就要靠在树旁过夜时，对面不远处终于传来了萧钰轻柔的声音。

“早就听闻江南人杰地灵，今日朕置身其间，只觉天地悠悠，人生若只得一瞬，当如是也。”

一字一顿如同轻盈的露珠落在莲叶间，其实莲心没太听懂，可这样如潺潺溪水般的语气声音让她不由得信服，“功名利禄皆需有所担负，心有所担便不自由，只是能够摒弃一切世俗杂念，毕生寄情山水的太过稀缺，也太过幸运。”

萧钰没有作声，莲心也怔怔地凝望着海面落下的一只白鸥，片刻后，莲心才听到萧钰提出回营的声音。

“苏少将”，转身之际萧钰突然顿住脚步，注视着莲心的背影开口，“救命之恩朕会记在心中，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只要能力所及别无二话。”

莲心赶忙回身行了一礼，微笑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保护您是臣的职责所在，不过尽然您反复强调，那臣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您放心，就算哪日真要您帮忙，也定不会让您因情理道德而左右为难。”

“好啊”，萧钰也弯起眉眼，声音如同潺潺流水，“朕拭目以待。”

那夜之后，莲心白日里仍旧在营帐内养伤，但没到傍晚，都会偷偷跑到码头边上练枪。

头两次还挺提心吊胆，不仅怕遇到士卒发现汇报给陆将军，还怕再碰巧遇到陛下，虽然陛下英武盖世又礼贤下士，可跟九五至尊打交道，她想想都还是会紧张得冷汗直流。

不过好在这几日他们都在忙着为六日后的那场大战作准备，一路上别说人了，连马都看不到。

虽然总觉得太过夸张，就像是谁可以把人调离似的，但莲心乐得见成，正好也可以省去东躲西藏的力气练枪，也没有可以去追究。

大部队们忙着最后的收网，莲心自己也准备动手钓一条大鱼。

六日后的子时，仍是一个无风无雾的夜晚，天际的星子似乎又亮了不少，船舰穿行在海浪中，莲心觉得视野较之上次好了许多。

“站住，你哪个舰的，苏——”，待看见她的正脸，齐祐按住她肩膀的手抖了一抖，“不是让你好好养伤，你又偷偷混进来做什么？”

莲心一抖肩晃下去了他的手，正了正背上的长枪，笑着朝他摆了摆手，“我闷得慌，你们忙你们的，我不添乱就是了呗。”

“真有你的”，齐祐嗔了她一眼，又嘱咐两句，便又回到船头，随时准备指挥后续动向去了。

如同上次一样，行至礁石林立之处，那熟悉的浓雾再度出现，这次他们早有准备，每个人的额间都系了一条在夜间发光的宵明草，这下敌友便可分得清清楚楚。

很快打斗声又起，在路过齐祐身边时，莲心看见那个和他死死缠斗在一起的弯刀少女，正是堂姐莲见，与此同时，萧钰也和一名黑衣矮汉激烈打斗。

她足尖点地，并未多做停留，两人的武艺应对这些还是绰绰有余，耳边狂风呼啸，她长枪一指，刚好在落地之际，正对靠在礁石上的青年咽喉。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袭击，那青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眨，粉色广袖吹落在腕部，露出月光下莹白如玉的一双皓腕，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只玉笛，饶是大敌当前，仍旧面不改色地吹完最后一段乐曲。

那曲调莲心再熟悉不过，是从前在江州陆宅南院时，他从亡母那里学来的那首一曲动江州的——《定风波》。

直到一曲终了，那张和陆时礼一模一样的脸才微微抬起，只是目光中全无从前半分柔情，有的，只是令人生寒的冷漠和漠然。

“姑娘来此，若为寻仇，在下绝无二话，但若试图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情报，那请恕在下无可奉告。偷生无益，唯死而已。”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甚至连对生死的看法都和从前别无二致，可是，却又全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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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