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赵懋的邀约,在楚玲珑意料之中。这位老王爷既然对“赤螭玦”动了心,又嗅到了其中关乎皇室秘辛与当下僵局的味道,就不可能不见她。这场“澄心堂”之宴,是机遇,亦是龙潭虎穴。
赴宴前,楚玲珑做了万全准备。她将真正的“赤螭玦”从锦盒中取出,用一方素白软绸仔细包裹,贴身藏于内衫暗袋。那华丽的锦盒本身,则成了一個迷惑他人的幌子。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发间只缀那根白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累赘,便于应变。
暮色四合时,沈文渊亲自乘轿来接。轿子并未走行馆正门,而是绕至一侧角门,早有荣王心腹内侍等候,引着二人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来到一处名为“澄心堂”的水榭。
水榭临池而建,四面轩窗敞开,晚风送荷香,本该是极风雅的所在。然而此刻,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沉凝得近乎滞涩。
老荣王赵懋端坐主位,并未穿着亲王常服,只一身藏青色的暗纹直裰,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老眼却锐利如鹰,此刻正半阖着,手中缓缓捻动一串沉香木念珠。他身后,垂手侍立着两名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隆起的护卫,气息绵长,显然是内家高手。
客位首座,坐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栗色团花便袍的中年人。楚玲珑目光扫过,心中便是一凛——正是那夜“听潮阁”中主持拍卖的那位宫内大宦!他此刻神情淡漠,仿佛不认识楚玲珑一般,只低头用杯盖轻轻撇着茶沫,但那无形中散发的阴柔威压,却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令人心悸。
沈文渊将楚玲珑引入堂内,向荣王行礼后,便默默退至下首角落坐下,额角隐有汗意,显然这阵仗也让他压力巨大。
“民女楚玲珑,参见荣王千岁。”楚玲珑敛衽为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荣王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楚玲珑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并未立刻叫她起身。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她内里的魂魄。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池中偶尔传来的蛙鸣,更衬得气氛压抑。
良久,荣王才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起来吧。沈先生推崇备至,说楚姑娘身怀异宝,学识不凡。不知今日,带来了何物,要与本王品鉴?”
他直接切入主题,省去了所有寒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楚玲珑直起身,并未因方才的下马威而显露丝毫慌乱。她目光平静地迎上荣王的视线,又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位栗袍大宦,才缓缓道:“回千岁,民女机缘巧合,得了一枚古玉玦,形制奇特,纹样古拙,听闻千岁乃此道大家,故冒昧献上,请千岁法眼品评。”
说着,她并未去动那个放在一旁几案上的空锦盒,而是从怀中取出那方素白软绸包裹,当众一层层打开。
当那枚青白质地、螭龙盘绕、中心蕴着一丝血沁的玉玦完全显露在灯火下时,堂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荣王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停下,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渴望与深沉忌惮的复杂情绪。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咫尺之遥硬生生停住。
那栗袍大宦也抬起了头,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盯着那玉玦,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精光。
沈文渊更是激动得差点站起来,死死盯着那玉玦,嘴唇翕动,仿佛在无声地赞叹。
“赤螭玦……果然是它!”荣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镇定,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楚玲珑,“此物……你从何得来?”
“机缘所得。”楚玲珑依旧是这四个字,她将玉玦托在掌心,并未递上,“千岁既已过目,不知以为此物如何?”
荣王盯着她,缓缓道:“形制纹样,沁色包浆,皆与古籍记载吻合,确系前朝懿德太子信物,‘赤螭玦’无疑。此物……牵扯前朝一桩无头公案,乃不祥之物,姑娘可知?”
“民女略知一二。”楚玲珑点头,“正因其牵扯旧事,民女才觉此物不应蒙尘,当由明辨是非、能承其重者保管,或可……以古鉴今,消弭一些无谓的纷争。”
“以古鉴今?消弭纷争?”那栗袍大宦忽然开口,声音尖细平稳,却带着一股阴冷的穿透力,“楚姑娘话中有话。却不知,这前朝太子的信物,如何能鉴当今之事?又能消弭何等纷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楚玲珑身上,水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玲珑心知,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能否说动这位老王爷,乃至他背后可能代表的皇帝意志,就在此一举。
她并未直接回答那大宦的问题,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荣王,语气沉静而清晰:“千岁可知,当年懿德太子因何获罪?”
荣王眉头微皱:“前朝旧事,记载模糊,多是谋逆之嫌。”
“谋逆之嫌,或许不假。”楚玲珑话锋一转,“但民女曾听闻另一种说法,道是懿德太子性情刚直,见不得宫中龌龊,欲整顿积弊,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故被罗织罪名,含冤而逝。这‘赤螭玦’,便是他当年欲呈于君前、以证清白的信物之一,可惜未能送出,便已玉碎宫倾。”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糅合了阿凝资料中的线索和她自己的推断,旨在建立一个类比。
荣王眼神闪烁,沉默不语。那栗袍大宦则冷哼一声:“野史传闻,岂可尽信?”
“传闻固然不可尽信,但历史往往惊人相似。”楚玲珑毫不退缩,目光清亮,“民女斗胆,请问千岁,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可能容得下骨肉至亲,因一些不得已的苦衷、或是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而流落江湖,饱经风霜,更引得庙堂江湖纷争不断,血流不止?”
她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
荣王脸色骤变,猛地一拍桌子:“放肆!皇家之事,岂容你一个民女妄加评议!”
那两名护卫瞬间上前一步,气势锁定了楚玲珑。沈文渊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瘫软下去。
楚玲珑却仿佛未觉那迫人的压力,她依旧站立原地,只是将托着玉玦的手掌微微抬高,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民女不敢妄议,只是陈述事实。长公主殿下之事,纠缠十余年,皇室颜面受损,江湖动荡不安,多少无辜之人卷入其中?这难道就是圣上与千岁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枚在灯火下流转着幽光的“赤螭玦”,一字一句道:“前朝懿德太子,因‘莫须有’之罪含恨,致使朝纲动荡,国本动摇。今日,难道还要重蹈覆辙,让一段本可化解的恩怨,继续侵蚀我朝根基,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这‘赤螭玦’,是前车之鉴!它提醒我们,猜忌与固执,足以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民女献上此物,非为挑衅,实为警醒!望千岁,望……陛下,”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栗袍大宦身上,意有所指,“能体察长公主殿下与萧大侠这些年的不易与悔悟,能念及骨肉亲情,能顾及江湖稳定,给予一個宽恕的机会,一個让所有人都能体面下台的台阶!”
话音落下,澄心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荣王胸口起伏,脸色变幻不定。楚玲珑的话,句句如锤,敲打在他心头。他何尝不知这僵局的危害?何尝不念及阿凝那孩子?只是帝王心术,朝廷体统,如同枷锁,束缚着所有人。
那栗袍大宦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打量楚玲珑,那目光冰冷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
“楚姑娘,好一张利口。”他尖细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感情,“你以这前朝不祥之物为喻,妄测圣意,干涉国事,可知已是死罪?”
楚玲珑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民女只知,民心所向,亦是天道。若献此玉,陈此情,能消弭兵戈,化解仇怨,使皇室团圆,江湖安定,民女纵死何妨?只怕,有些人宁愿维持这流血的僵局,也不愿放下那虚无的颜面与猜忌,才是真正有负圣君之道,有违江山社稷之重!”
“你!”栗袍大宦眼中厉色一闪。
“够了!”荣王忽然出声打断,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疲惫地挥了挥手,让那两名护卫退下。他深深地看着楚玲珑,看了许久许久。
这个女子,胆识、口才、心计,皆非常人。她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更找到了一个极其巧妙,也极其危险的切入点。这“赤螭玦”和她这番话,就像一把钥匙,强行插入了那锈蚀多年的锁孔。
能否打开,犹未可知。但至少,锁芯动了。
“此事……关系重大。”荣王最终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非本王一人可决。楚姑娘,你的‘心意’,本王……以及,”他看了一眼那栗袍大宦,“……都已知晓。这枚‘赤螭玦’……”
“此物民女不敢留存。”楚玲珑立刻接口,将手中软绸连同玉玦轻轻放在荣王面前的案几上,“如何处置,全凭千岁与……圣意裁断。民女只盼,它能如其旧主所愿,见证一个团圆和乐的结局,而非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她不再多言,躬身一礼:“民女告退。”
这一次,荣王没有阻拦。那栗袍大宦也默然不语,只是盯着案几上的“赤螭玦”,目光幽深难测。
沈文渊连忙起身,引着楚玲珑退出澄心堂。
直到走出行馆,坐上回程的轿子,楚玲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刻,她是在刀尖上行走,与虎谋皮。
她不知道那番话能起多少作用,不知道老荣王和那位神秘的大宦会如何向皇帝禀报,更不知道皇帝赵珩会作何反应。
但她已经尽了力,投下了最重的一颗石子。剩下的,只能等待那涟漪扩散,等待那深宫之中,至高无上的意志,是否会因为这枚来自前朝的玉玦和一个民女的“狂言”,而产生一丝丝的松动。
夜色深沉,扬州城依旧灯火阑珊。楚玲珑靠在轿壁上,闭上眼。她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而阿凝和萧琰,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