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盛着“赤螭玦”的锦盒,楚玲珑并未在金陵久留。那夜“听潮阁”的经历如同一个幽深的梦境,带着真实的寒意。宫内大宦的出现,让这枚玉玦的来历和背后的意图都蒙上了一层更浓厚的迷雾。是皇帝赵珩授意抛出的诱饵?还是宫内其他势力借此搅动风云?无论如何,这玉玦已成了烫手山芋,却也可能是唯一的钥匙。
她连夜离开了金陵,并未返回姑苏,而是循着另一条线索,前往扬州。
据阿凝提供的资料,那位雅好古玉、且在宗室中颇有威望的宗正寺卿,老荣王赵懋,近期因督办漕运事宜,正驻跸于扬州行馆。这位老王爷年近古稀,是当今皇帝的叔祖,辈分极高。他为人刚正,颇念旧情,对幼时聪慧活泼的长公主阿凝一直颇为喜爱。更重要的是,他痴迷古玉收藏,尤其是带有历史印记的前朝玉器,其鉴赏眼光在宗室乃至朝野都享有盛名。
若能通过他,将这枚牵扯前朝秘案的“赤螭玦”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呈于御前,或至少引起皇室内部对长公主一案新的、更复杂的考量,或许能打破僵局。
但如何接近一位戒备森严的亲王?又如何让他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和她手中这枚烫手的玉玦?
楚玲珑在扬州城最好的客栈“春风楼”住了下来,选了一间临街的上房。她并未急着行动,而是每日坐在窗边,看似悠闲地品茶观景,实则目光敏锐地观察着街上往来车马,特别是那些前往荣王行馆的官员、士绅的仪仗。
她注意到,每隔三两日,便有一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前往行馆,门房对其极为恭敬,往往无需通报便直接请入。经过几日旁敲侧击的打探,她得知此人姓沈,名文渊,是扬州本地极负盛名的书画鉴赏家、金石学者,亦是老荣王此次南下来,时常召见清谈、切磋鉴赏的座上宾。
沈文渊……楚玲珑脑中飞快闪过阿凝资料中的信息。此人名声颇佳,性情清高,不涉党争,唯醉心于学问艺品。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这日午后,细雨霏霏。楚玲珑打听到沈文渊常去城西一家名为“墨香斋”的书铺淘换古籍,便提前到了那里,装作浏览书架的模样。
果然,未过多久,沈文渊撑着伞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澄澈,径直走向摆放金石拓片的区域。
楚玲珑耐心等待他挑选了片刻,才状似无意地走到他身旁的书架,取下一本关于古玉鉴定的残卷,轻轻叹息一声:“可惜,此书残缺,关于‘赤螭纹’的辨析竟缺失了最关键几页。”
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书铺内足够清晰。
沈文渊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转过头,看到是一位年轻姑娘,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还是出于学者的本能接口道:“姑娘也对古玉纹饰有研究?‘赤螭纹’乃前朝宫廷特有,流传极少,辨识确需谨慎。”
楚玲珑转过身,对上沈文渊的目光,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从容:“略知皮毛。曾听家中长辈提及,前朝懿德太子有一贴身玉玦,便是以‘赤螭’为纹,中心蕴一丝天然血沁,极为独特,不知沈先生可曾见过相关记载?”
“赤螭玦?”沈文渊脸色微变,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兴趣,但随即又被谨慎取代,“姑娘所言……此物牵扯前朝秘辛,记载罕有,多为野史传闻,做不得准。”他打量着楚玲珑,带着探究,“不知姑娘家中长辈是?”
“北地遗族,不足挂齿。”楚玲珑含糊带过,话锋一转,“不过,晚辈机缘巧合,曾得见一物,形制纹样,倒与传闻中的‘赤螭玦’有七八分相似。”
沈文渊呼吸一促,身为顶尖鉴赏家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但他毕竟是谨慎之人,并未立刻追问,而是沉吟道:“此类器物,真伪难辨,且因果甚重。姑娘年纪轻轻,还是莫要轻易涉足为好。”
楚玲珑看出他的意动与顾虑,不再多言,只是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并非那个盛放真品的锦盒),取出一张早已临摹好的、极为精细的“赤螭玦”图样,纸张古旧,墨迹沉黯,是她这几日精心仿制,足以乱真。
“晚辈亦知此物非同小可,不敢妄断。久闻沈先生乃金石泰斗,慧眼如炬,故而冒昧,想请先生一观此拓片,辨其真伪,以解心中疑惑。”她将图样双手递上,姿态恭敬而不卑微。
沈文渊接过图样,只一眼,神色便凝重起来。他走到窗边亮处,仔细审视那上面的每一道纹路,尤其是中心那抹仿绘的血沁,手指微微颤抖。
“这……这纹路……这沁色……”他喃喃自语,眼中光芒闪烁,混合着激动与难以置信,“笔意古拙,绝非近人所能仿造!这图样从何而来?”
“机缘所得。”楚玲珑依旧避重就轻,“先生觉得,此物若真存于世,当有何等价值?”
“价值?”沈文渊抬起头,目光灼灼,“若此为真,非金玉可衡量!此乃证史之物,关乎前朝一段公案!其历史意义,远胜其本身材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警告,“但也正因如此,此物乃不祥之器,持有者恐招祸端。姑娘,你……”
“晚辈明白。”楚玲珑截住他的话,收回图样,小心放入锦囊,“多谢先生指点。今日叨扰了。”她施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开。
“姑娘留步!”沈文渊急忙唤住她,脸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对珍稀古物的探究欲占据了上风,“若……若姑娘他日有幸得见实物,可否……容沈某一观?沈某愿以人格担保,绝不外泄!”
楚玲珑停下脚步,回眸一笑,那笑容在朦胧雨丝中显得有些缥缈:“若有机缘,自当请先生品鉴。只是……此物牵连颇广,恐非仅是金石雅趣那么简单。告辞。”
她不再停留,撑着伞消失在书铺门外的雨幕中。
沈文渊站在原地,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图样纸张的触感,心中波澜起伏。那少女气质非凡,谈吐不俗,所携图样更是惊世骇俗。她最后那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牵连颇广”……难道这“赤螭玦”背后,还牵扯着当今的什么隐秘?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
接下来的两日,楚玲珑深居简出。她在等。
果然,第三日傍晚,客栈伙计送来一张拜帖,落款正是沈文渊。帖中言语客气,邀请楚姑娘明日过府一叙,品鉴新得的一幅古画。
楚玲珑知道,鱼上钩了。沈文渊必定将此事透露给了老荣王,而老荣王,对这枚可能存在的“赤螭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次日,楚玲珑应邀前往沈府。沈文渊热情接待,宾主落座奉茶后,他并未急于拿出什么古画,而是屏退了左右。
“楚姑娘,”沈文渊神色郑重,“前日所言‘赤螭玦’之事,沈某思之再三,寝食难安。不瞒姑娘,沈某已将此事禀明了荣王千岁。”
楚玲珑面露“讶异”:“先生何至于此?晚辈只是随口一问……”
“姑娘绝非随口一问。”沈文渊摇头,“千岁听闻此事,极为重视。想必姑娘也知,千岁雅好古玉,尤精前朝器物。对此等传闻中之物,更是心向往之。不知姑娘……手中是否真有此物?若能献于千岁鉴赏,千岁必不吝厚赐。”
楚玲珑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轻叹一声:“不瞒先生,此物……确在晚辈手中。”
沈文渊眼中爆出惊喜的光芒。
“但是,”楚玲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此物得来不易,且如先生所言,因果深重。晚辈不敢以此物求取富贵,只愿它能在明辨是非、德高望重之人手中,得其归宿,或许……能化解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她的话说得含蓄,但“化解纷争”四字,落在沈文渊耳中,结合那“赤螭玦”牵扯的前朝宫闱背景,他立刻联想到了如今皇室与江湖之间那桩最大的“纷争”——长公主私奔案!他心中剧震,看向楚玲珑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探究。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她献玉是假,借玉插手皇室恩怨是真?
“姑娘……你的意思是……”沈文渊声音干涩。
“晚辈别无他意。”楚玲珑神色平静,“只是觉得,有些陈年旧事,或许需要一件旧物来勾起回忆,厘清脉络。荣王千岁乃宗室长者,德高望重,又精研古玉。此物由千岁品鉴,再合适不过。至于其他……非晚辈所能置喙。”
她将一個更烫手的山芋,轻轻推给了老荣王。既点明了意图,又未曾明言,留下了转圜余地。
沈文渊额头沁出细汗,他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他已无法退缩。荣王对“赤螭玦”志在必得,而这少女显然也意图通过荣王做些什么。
“此事……沈某需再禀千岁。”沈文渊艰难地说道。
“有劳先生。”楚玲珑起身,“晚辈静候佳音。不过,时机稍纵即逝,望先生与千岁早做决断。”她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再次告辞离开。
当夜,荣王行馆书房内,老荣王赵懋手持沈文渊呈上的、楚玲珑临摹的那张“赤螭玦”图样,久久不语。烛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赤螭玦……竟然真的现世了。”他喃喃道,声音沙哑,“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一個来历不明的女子手中……”
沈文渊垂手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
“她提到了‘化解纷争’?”荣王抬起眼,目光如电。
“是……虽然语焉不详,但学生猜测,恐与……长公主殿下之事有关。”沈文渊低声道。
荣王冷哼一声,将图样拍在桌上:“好大的胆子!竟想借前朝旧物,来干预当今圣上的家事国事!”
书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荣王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追忆。他想起那个小时候会缠着他要糖吃、会脆生生喊他“叔祖”的小丫头阿凝。那孩子,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吃了多少苦楚。
这“赤螭玦”牵扯的前朝秘案,他当年亦有所耳闻,深知其中龌龊。皇帝赵珩对此事讳莫如深,若这玉玦真品现世,并且与阿凝之事被巧妙地关联起来,确实会讓事情变得极其复杂。皇室颜面、前朝旧案、当今圣意、江湖恩怨……将纠缠成一团更难解的乱麻。
那女子,是看准了这一点。她不是来献宝的,是来投石的,要问这潭死水的路在何方。
“她想要什么?”荣王沉声问。
“她未曾明言,只说愿将玉玦献于千岁鉴赏,望得其归宿。”沈文渊如实回禀。
荣王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告诉她,明日晚间,本王在行馆‘澄心堂’设宴,请她携物前来一叙。本王倒要看看,这究竟是個怎样的女子,敢下这样一盘棋!”
“是!”沈文渊躬身应下,退了出去。
书房内,荣王独自对着跳跃的烛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枚尚未得见的“赤螭玦”,仿佛已经带着冰冷的触感和历史的尘埃,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知道,明晚的宴会,绝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古董鉴赏。那將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关乎一個女子的命运,也关乎皇室与江湖之间,那持续了太久、流了太多血的恩怨,能否找到一个体面的终局。
而那个名叫楚玲珑的神秘女子,就是这场博弈中,最不确定,也最关键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