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行至临安地界时,消息不知如何走漏,当地知府赵汝平早已领着大小官员在官道旁迎候。
温砚礼此次南下,明为寻访道人,暗里亦有巡察地方吏治之责,见此阵仗,虽不喜扰攘,却也顺水推舟,允了在此歇息一两日的提议。
苏慈跟在队伍后面,低垂着头,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待得知这前来迎接的赵知府,要被安排入住其府邸时,她悄悄抬眼望去,只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遍体发凉。
那张带着谄媚笑容的圆胖脸孔,她死也不会忘记。正是当年抄没苏家时,与周然一同出现,不容父亲任何分辨,便定了苏家死罪的官员之一。
虽不是主审,但那漠视冤情的模样,至今仍是她午夜梦回的魇魔。
苏慈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脸埋进尘土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指尖发凉,生怕被认出来。
那赵知府躬身引着温砚礼往府内走,眼睛无意间扫过其后随从,落在苏慈身上时,似乎停顿了一下,带着些许探究。虽她已长开,与当年那个惊恐失措的少女模样有所不同,但那依稀的轮廓眉眼…
“赵大人。”走在前方的温砚礼忽然开口,嗓音温淡,却让赵汝平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收回视线。
“下官在。”
温砚礼侧眸瞥了他一眼,眸光冷冽:“本官的人,有何不妥么?值得赵大人如此注目。”
赵汝平连忙赔笑:“不敢不敢,大人恕罪,下官只是、只是觉得这位姑娘瞧着有几分面善,似是故人之后,故而多看了一眼,绝无他意,绝无他意。”他心下确有狐疑,如今也不敢再细看。
温砚礼冷哼一声:“是么?本官倒不知,赵大人何时与我这灶下婢女成了故人,还是说,赵大人对这京城之事,了如指掌?”言语间的敲打之意十分明显,赵汝平听得腿肚子忍不住发软,挂在嘴边的笑僵了僵。
入了府邸,赵汝平又忙不迭地让夫人前来拜见。温砚礼坐置主位,神情疏离冷淡:“行程劳顿,安排住处便可。”
赵家准备的客房自是精致周到。苏慈一路强作镇定,直到进了安排给她暂歇的耳房,关上门,才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晚间,她强打精神去小厨房为温砚礼准备晚膳。心绪不宁,便只做了几样极简单的菜色,一道清炒时蔬,一碗火腿鲜笋汤,一碟嫩滑的蒸蛋。
将饭菜布好,她垂手侍立一旁。温砚礼默然用着饭,屋内只闻细微的餐具轻碰声。忽然,他放下银箸,抬眸看她:“今日见到那赵汝平,你为何发抖?”
苏慈惊得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他。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竟然注意到了,此时那双墨眸似能看透一切,让她无所遁形。
旧日的恐惧与冤屈涌上心头,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但什么也不敢说。那是官官相护的往事,亦是她家族覆灭的疮疤,她如何敢在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面前提及?
她低下头,言语间带上几分哽咽:“大人,求您别再问了。”
温砚礼看着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随即又拿起筷子,夹起一箸菜送入嘴里,细细咀嚼后,才应了一声:“嗯。”
苏慈愣怔片刻,心头巨石落地:“谢、谢大人。”
翌日,温砚礼并未急着启程,而是在赵知府的陪同下,看似随意地在临安城内巡视。赵汝平跟在身侧,一路唾沫横飞,极力渲染在自己治下,临安府如何政通人和,百姓如何安居乐业,仓廪如何充实。
温砚礼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眸扫过街道两旁虽衣着尚可却面色谨慎的行人,忽然想起昨日苏慈见到赵汝平后的异样。他脚步一顿,开口道:“既是如此太平盛世,想必衙门案卷也清爽,去衙门看看近年卷宗。”
闻言,赵汝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忙道:“大人日理万机,区区地方琐碎案卷,岂敢劳您亲自翻阅?下官担保,绝无冤假错案。”
温砚礼冷冷扯了下嘴角:“哦?赵大人这般笃定?本官倒是好奇,想看看这海晏河清之下的律法经纬。”
赵汝平被那眼神看得脊背发凉,不敢阻挠,硬着头皮引路:“大人请,大人请。”
一行人来到衙门存放卷宗的库房,温砚礼随意坐在案后,道:“将近三五年的重大案件记录,都取来。”
赵汝平使了个眼色,手下人连忙搬来几摞卷宗。
温砚礼信手翻了几本,皆是些民间纠纷或盗窃小案,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便推到一旁:“看来果真如赵大人所言,太平无事。”
赵汝平刚暗自松了口气,却见一名不明就里的年轻书吏又捧着一叠卷宗进来,恭敬道:“大人,还有一批旧卷,其中包含一桩苏氏通蕃案,您可要过目?”
“苏氏”二字一出,赵汝平脸色骤然惨白,急声呵斥:“多事,谁让你拿这些陈年旧案来的,还不快…”
“拿过来。”温砚礼语调平平,却气魄压人,径直截断了赵汝平的话。
那书吏吓得一哆嗦,连忙将卷宗呈上。温砚礼打开,纸页上清晰地记录着一年前苏家被查抄的始末,主理人一栏,赫然写着“周然”的名字。
温砚礼指尖点着那个名字:“周然时任京官,为何会越界来处理临安府的案子?”
赵汝平冷汗涔涔,勉强笑道:“回、回大人,当年恰逢周大人南下公干,途经此地,此类涉及蕃邦之事干系重大,下官不敢擅专,便、便请周大人一同审理了。”
“通蕃?”温砚眉梢微挑,“所犯何事?”
“是、是前些年边疆不宁,有几个异域商人擅自流入境内,有人举报告发苏家曾与这些商人有过接触,还、还疑似传递消息。经查证,确有往来书信为证。”赵汝平弓着腰,声音发虚。
温砚礼静静听着,视线在那份卷宗上又停留了片刻,凤眸微微眯起:“原来如此,本官知道了。”卷宗合上,他随手丢回案上,好似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旧闻。
与此同时,知府后宅内,赵夫人拉着苏慈的手,亲热地说着话,眼神却不住地在她脸上打量。
“姑娘这般好模样,又这般伶俐,在首辅大人跟前伺候,真是前途无量。”赵夫人笑道,话锋一转,“我瞧着姑娘实在面善得很,倒像是故人之后,姑娘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苏慈心下一紧,知道试探来了。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声音温顺:“夫人谬赞了。奴婢粗鄙,怎敢高攀夫人故人?奴婢家中早已无人,幸得大人收留,才有口饭吃。”
赵夫人又旁敲侧击了几句,皆被苏慈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只道自己孤苦无依,从前种种皆不记得了。
见套不出话,赵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终是叹了口气,假意关怀道:“也是个可怜见的。好好伺候大人便是你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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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汝平有一独子,名唤赵宝瑞,年方二十一,生得肥头大耳,身形臃肿,平日最是贪玩好色。这几日他约了几个狐朋狗友去城外别庄厮混,并不知府中来了贵客。
这日晌午,他玩得腻烦了,独自一人晃悠悠回府,腹中饥渴,嚷着要厨房立刻传饭。刚穿过垂花门,便见回廊尽头一抹浅碧色身影正袅袅娜娜地走来。
那女子身段纤细窈窕,穿着一身素净却合体的衣裙,更衬得腰肢不盈一握。一张小脸莹白如玉,杏眼水润,唇瓣嫣红,此时微微蹙着眉,似有轻愁,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
赵宝瑞何曾见过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简直与他梦中幻想的仙子一模一样。他看得两眼发直,张着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苏慈想着尽快回房避开人眼,忽觉身前有粗重的喘息声,抬头一看,竟是个胖得几乎堵住廊道的锦衣男子,目光痴迷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令人极不舒服。她心下一惊,连忙加快脚步绕过。
“哎,仙子,等等呀。”赵宝瑞见她欲走,急忙挪动肥胖的身子堵住去路,脸上堆起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奈何满脸横肉,更显猥琐:“这位妹妹面生得紧,是哪家的姑娘,怎地在我府上?可是家母的亲戚?”
苏慈被他身上的浓重香囊味熏得后退半步,强压下厌恶,低声道:“公子误会了,奴婢只是随家主暂住于此,明日便走。”说罢便要绕开他。
赵宝瑞一听是奴婢,又见她衣着虽素净却并非下人打扮,只当是哪个来投亲的远房表妹,胆子更大了。他嘿嘿一笑,竟伸手想去拉苏慈的手:“原来是妹妹,妹妹这般品貌,做什么奴婢?跟了哥哥我,保管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哥哥我喜欢你,你就给我做娘子吧。”
苏慈吓得脸色发白,用力甩开他肥腻的手,斥道:“公子请自重!”她想离开,不曾想被赵宝瑞张开双臂嬉皮笑脸地拦住。
正在这纠缠不堪之际,廊下骤然响起一声冰寒彻骨的冷斥:“放肆!”
赵宝瑞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墨色常服,面容俊美却冷戾逼人的男子立于不远处,身后跟着脸色惨白的父亲和一群随从。
那眼神锐如利刃,他肥硕的身子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苏慈如见救星,眼圈一红,也顾不得规矩,躲到了温砚礼身后,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攥住了他一点袖角,身子微微发抖。
福安不需吩咐,当即上前,对着赵宝瑞那身肥肉便是狠狠几拳踹去,专挑肉厚处下手,既疼又不伤筋骨。
赵宝瑞被打得嗷嗷直叫,瘫倒在地。
赵知府魂飞魄散,重重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息怒,犬子无状,有眼无珠,冲撞了姑娘。他、他绝无恶意,只是蠢笨无知。”他又赶紧扯着儿子的耳朵骂道:“孽障!还不快给大人和姑娘磕头赔罪,这是首辅大人跟前的人。”
赵宝瑞这才知闯了大祸,忍着疼爬起身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姑娘饶命,小的、小的只是见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一时昏了头,绝不敢有歹意,饶了小的吧。”
温砚礼脸色黑沉,先侧眸瞥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苏慈,见她只是受惊,并未受伤,心中莫名一松,随即怒火更炽。
“赵汝平,你连自家后宅都管束不了,纵子行凶,调戏女眷!本官看你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也不过是欺上瞒下的笑话。你这官,是如何当的?”
赵汝平磕头不止,额上已是青紫一片:“下官知罪,下官教子无方,求大人重重治罪,下官定严加管束这孽障。”
温砚礼冷哼一声,到底不愿在此等蠢货身上多费时辰,拂袖道:“滚起来,管好你儿子的眼和手,若再有下次,决不轻饶!”说罢,便转身离去,苏慈连忙松开他的衣角,紧跟在他身后。
经此一吓,苏慈确是心有余悸。夜间睡在客房,总觉门外有窸窣动静,风吹窗棂响也惊得她心头狂跳,一夜辗转反侧,生怕那胖公子浑噩起来真会闯进门。
直至天蒙蒙亮才勉强合眼,不过片刻便又惊醒。
翌日起身,她对镜梳妆时,便见眼下两团明显的青黑,精神也短少了许多。
出门遇上福安,福安见她这般模样,吓了一跳:“苏慈姑娘,你这是昨夜没歇好?脸色怎地这般差。”
苏慈勉强笑了笑,笑容苦涩:“没什么,只是有些认床罢了。”
温砚礼也已收拾妥当,欲准备下令出发,听闻此话,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她憔悴的脸色,眸色沉了沉,却只道:“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