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修支着下巴,左手拿着本闲书,斜斜靠在紫檀木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旁的谢锦正伏在案前批阅奏折,朱笔悬腕,眉宇间凝着君王特有的沉肃。可每隔片刻,他总要抬头望一眼谢鹤修,目光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仿佛稍不留神,这位皇兄就会化作青烟消散在光影里。
"老看我做什么?"谢鹤修终于搁下书卷,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书页上《南柯记》三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倒衬得他此刻的处境更像一场荒诞梦戏。
谢锦笔尖的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红,他却不甚在意,只托腮笑道:"皇兄比这些迂腐文章好看多了。"少年天子的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稚气,可眼底的暗潮却深沉得让人心惊。
谢鹤修无奈扶额。这些年他眼看着当初拽着自己衣袖要糖吃的幼弟,一步步长成执掌乾坤的帝王,唯独这黏人的性子丝毫未改。分明该在御书房处理的政务,偏要搬来他这,美其名曰"有皇兄陪着批阅奏折不困"。
殿内沉水香烧得正暖,谢鹤修却觉得胸口闷得慌。他起身拂了拂衣袖,流云广袖在空气中划出清浅的弧度:"我去院里透透气。"
谢锦立即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蜷缩起来。直到听见谢鹤修补充道:"就在银杏树下坐坐",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放松,却仍攥着衣袖小声嘟囔:"皇兄去吧,反正那些花草...比我重要。"
"胡闹。"谢鹤修叹气时,眼尾的泪痣在光下微微一动,"我去让人搭个秋千。"
庭中秋意正浓,那棵百年银杏撑开满树金黄的华盖。谢鹤修站在落叶纷飞里指挥宫人时,林清风正巧穿过月洞门。墨绿色衣裳衬得他身姿如松,却在看见偏殿窗内那道玄色身影时骤然停步。
"谂恪!"林清风快步走来,靴子碾过满地碎金,顺手从谢鹤修发间拈起半片枯叶,"方才见沫白带着工匠过来,可是要添置什么?"
"搭个秋千消遣罢了。"谢鹤修任由他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今日朝中可有什么事?"
林清风跟在他身旁往藤椅走去,指尖在触碰到对方单薄肩背时微微发颤。石桌上新沏的君山银针还冒着热气,他却觉得喉间干涩:"谢锦今日在朝堂上...提出要立后。"
茶盏磕在青玉案上发出清脆声响。谢鹤修看着茶水在石桌纹路里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不是早就罢黜六宫..."话音未落,忽然被林清风握住手腕。
"人选是你。"
银杏叶簌簌落在肩头,谢鹤修却觉得有惊雷在耳畔炸开。他下意识反握住林清风的手,冰凉的指尖陷入对方温热的掌心:"盛遇,现在带我走还来得及..."
"皇兄想和谁走?"
阴鸷的声音自廊下传来。谢锦不知何时已站在石阶上,绣着金龙的墨色靴底碾碎几片落叶。少年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笑,眼底却已结满寒霜,目光如利刃般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秋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剑拔弩张的三人,谢鹤修腕间的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像一场猝然倾塌的梦。
谢锦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骨。他缓步自廊下阴影中走出,目光先是在谢鹤修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如鹰隼般牢牢锁住林清风。
“朕不过就一会儿不在,”谢锦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小侯爷,哦不,瞧朕这记性,忘了你如今已是朝廷正三品大员,该叫你……林、尚、书。” 他刻意拖长了官职称呼,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说话间,谢锦已走到两人近前,手臂一伸,不由分说地格开了林清风与谢鹤修之间过近的距离。他身形虽比林清风稍显单薄,但此刻君王的气场全开,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将两人隔绝开来。
林清风依礼躬身:“参见陛下。” 虽是行礼,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并未避让,坦然迎上谢锦冰冷的视线。
谢锦眼神骤然一暗,眸底翻涌着暗流:“林尚书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怎有闲暇到朕这长乐宫来?还是说……” 他话音微顿,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危险的意味,“你想对皇兄,做些什么?”
庭中的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只剩下银杏叶飘落的细微沙沙声。
林清风眼睫轻轻垂下,掩去眸中情绪,任由秋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声音平静无波:“微臣不敢。”
谢锦闻言,忽地向前又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在这死寂之中,谢锦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随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林尚书,”谢锦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顽劣的弧度,“你不如猜猜,朕此刻在笑什么?”
林清风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的目光试图越过谢锦的肩膀,去看他身后那位始终沉默的人,但谢锦的身影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收回视线,沉声道:“微臣不知。”
谢锦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故意向左挪了半步,彻底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视线角度,然后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吐出四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
“我、笑、你、爱、而、不、得。”
话音落下,他不等林清风有任何反应,骤然提高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石陌!”
身着暗色侍卫服的石陌应声如鬼魅般出现。
“送客!”谢锦背过身,不再看林清风一眼,那姿态已是彻底的驱逐。
——
谢锦看着谢鹤修骤然失却血色的脸颊和那双瞬间写满惊愕、继而化为沉痛的眼眸,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试探:“你……知道了……?”
他进一步,谢鹤修便退一步,这一步,仿佛隔开了千山万水。谢鹤修抬眸看他,那双平日里或温和、或慵懒的眸子,此刻如同被寒冰浸透,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他缓缓摇头,字句清晰却重若千钧:“谢锦,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想要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在对上这双眼睛时,被硬生生逼退。他嘴角牵起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几分不甘,还有一丝孩童般的委屈:“皇兄,你的眼里,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哪怕只有一眼呢?”
这句质问,耗尽了他身为帝王最后的强势,露出内里脆弱而偏执的核。
谢鹤修闭上眼,似乎不愿再看他这副模样,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他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谢锦,你疯了。”
“疯了……”谢锦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意中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口最柔软处,痛得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他强行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更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声音带着决绝的意味,掷下最后的通牒:“立后大典,定在五日后。”
说完,他不给自己任何犹豫或心软的机会,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谢鹤修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仓皇地大步离去,玄色的衣摆在秋风中划出一道孤寂而执拗的弧线。
谢鹤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仿佛所有的力气也随之被抽空。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湛蓝晴朗,云卷云舒。可为什么……这片曾经让他感到自由和温暖的广阔天地,此刻却只让他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压抑得……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呢?
谢鹤修望着谢锦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太多的无奈与苍凉。
沫白领着几个小厮悄步走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福了一礼,轻声请示道:“大殿下,这秋千……还搭吗?”
谢鹤修闻声,缓缓偏过头看她,目光却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沫白,你不像‘她’了……”
沫白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迅速垂下眼睑,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奴婢愚钝,不知大殿下何意,奴婢……不敢有违。”
“罢了,”谢鹤修收回那飘忽的视线,重新望向那棵金黄的银杏树,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搭吧。”
——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元夜,宫灯如昼,小小的谢鹤修好不容易摆脱了繁琐的宫规,拉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女沫白,偷偷溜出宫廷,挤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大殿下,快看!那是何物?”小沫白兴奋地指着一个摊位,眼睛亮晶晶的。
谢鹤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盏做得极其精巧的小兔子灯,雪白的皮毛,红红的眼睛,憨态可掬,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格外惹人喜爱。
谢鹤修笑着走过去,拿起那盏灯,直接塞到沫白手里,“喜欢?送你便是了。”
小沫白先是一惊,随即慌忙摆手,小脸急得通红:“不行的,大殿下!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见她推拒,谢鹤修故意板起脸,作势要将灯笼往旁边一丢,“你若是不收,那我留着也无用,不如丢了干净。”
沫白眼底瞬间涌上浓浓的不舍,小手不自觉地伸了伸,但还是坚定地摇头:“那……那也不可以!嬷嬷知道了会责罚的!”
谢鹤修看她那副又想要又强忍着的固执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发酸。他重新将兔子灯塞进她怀里,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我叫你拿着,你拿着便是。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赏的,看哪个嬷嬷敢训你!”
沫白这才怯怯地接过,小手珍惜地抚摸着兔子灯光滑的竹骨和洁白的宣纸,眼里的欣喜像落入了星辰,再也藏不住,脆生生地道:“奴婢谢过大殿下!”
“欸,”谢鹤修看着她,忽然说道,“以后没外人的时候,别叫我大殿下了,听着怪生分的。”他想了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昵说,“就叫我的表字……谂恪吧。”
“谂恪……?”沫白轻声重复着这个对她而言有些新奇的称呼,随即抬起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好!谂恪!”
那时灯火煌煌,映照着两张无忧无虑的稚嫩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糖人和烟火的气息,温暖而美好。
——
工匠们的敲打声将谢鹤修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回。
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言行举止再无半分逾越的沫白,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黯然。那时的“谂恪”和会瞪大眼睛说“不行”的小沫白,终究是随着岁月,被深宫的高墙吞没了。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重新躺回藤椅,轻轻摇晃起来,仿佛要将那些泛黄的记忆碎片,都摇散在这秋日的微风里。
之后的剧情会时不时穿插一些回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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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