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风对镜整了整绛紫官袍的领缘,象牙笏板已妥帖握在手中。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笏板边缘,昨日酉时三刻的画面又翻涌上来——暮色微光透过高窗洒在谢鹤修严谨扣到喉结的领口上,偏生一阵寒风吹过,竟露出颈侧一道浅淡咬痕,像雪地里落下的红梅瓣。
那痕迹新鲜得很,齿印纤巧,除了谢锦,他想不出第二个会这样做的人。
九龙御道两旁铜鹤吐烟,他盯着前方谢锦的麒麟补子,昨日散朝时那幕又刺进脑海。谢锦经过他身侧,玄色大氅带起凛冽的风,声音却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林大人昨日,看得可还尽兴?”那双凤眸里淬着的冰刃,分明是猛兽圈划领地的警告。
此刻朝钟轰鸣,他随着人潮步入大殿,目光却如冷电直射丹陛之下。谢锦正垂眸休息,察觉他的注视后微微侧首,唇畔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谢锦指尖轻敲龙椅扶手,珠帘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他缓缓启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朕要立后,众爱卿可有异议?”
顿时,底下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议论声轰然炸开。这些天谢锦带着一位神秘“女子”回京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銮仪卫严加守护,无人得见真容,但谁都看得出新皇对那人护得眼珠子似的。
唯独林清风一人,面色铁青,目光如刀,死死钉在龙椅上那模糊的身影。他猛地一步踏出臣列,象牙笏板因握得太紧而微微震颤,声音响彻大殿:
“臣有异议!”
这一声石破天惊,满殿顿时鸦雀无声。站在他身旁的靖安侯,他的父亲,急得冷汗涔涔,暗中使劲拽他的袖袍,却如同蚍蜉撼树。
御座上,谢锦似乎并未动怒,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几分玩味。那目光虽被遮挡,却如实质般落在林清风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靖安侯慌忙出列,扑通跪地,额头触及冰冷金砖:“臣教子无方,冲撞圣颜,望陛下恕罪!”
“无妨,”谢锦随意地摆了摆手,视线却未从林清风身上移开半分,声音拖长,带着刻意的探究,“小侯爷不如说说,为何异议?朕,愿闻其详。”
为何?
林清风胸腔剧烈起伏,恨得几乎咬碎银牙。谢锦心知肚明!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反对的理由!那所谓的“皇后”是谁,这满朝文武或许还在猜测,但他林清风一清二楚——除了那个颈侧还留着他无意间瞥见痕迹的谢鹤修,还能有谁!谢锦此举,无异于将谢鹤修架在火上烤,更是对他林清风明目张胆的挑衅!
他强压下喉间腥甜,从牙缝里挤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如今后宫空悬,突然立后,且来历不明,恐难以服众,易引天下非议,百姓躁动。”
谢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掠过帘珠,发出清脆撞击声:“小侯爷忧国忧民,思虑周详,实乃忠臣楷模。不过……”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殿内百官屏息凝神,空气紧绷欲裂。
“……朕意已决。”谢锦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心上,“这皇后,朕纳定了。”
话音落下,他目光穿透珠帘,精准地捕捉到林清风瞬间苍白的脸,以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退朝——”
——
谢鹤修正百无聊赖地呆坐在院内藤椅上,初秋的阳光透过发黄的树叶,在他月白常服上投下细碎光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直到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衣袍掠过月洞门,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来了?”他眼皮都懒得抬,声音懒洋洋的。
“嗯。”谢锦挥手示意身后侍从止步,独自快步走来,很自然地蹲在他藤椅边,仰头看他,那双惯于睥睨的凤眸里此刻盛着显而易见的愉悦,“皇兄今日气色很好,看来心情不错?”
谢鹤修敲着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停下轻轻晃动的藤椅。
昨日在冷宫残垣断壁间找到的那封泛黄信笺的内容,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那上面,是谢锦年少时还显青涩的笔迹,字字句句,皆是隐秘难言的情愫。
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偏过头去,假意欣赏墙角那株开得正盛的木芙蓉,“嗯…今日天气难得放晴,出来晒晒,骨头都松快了些。”
谢锦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和闪躲尽收眼底,却不点破,只笑得眉眼愈发弯起。他站起身,绕到藤椅后方,轻轻推着椅子,让谢鹤修重新缓缓荡起来。“朕听闻,皇兄昨日……一个人去了西边的冷宫?”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随口一问,却又带着精准的试探。
藤椅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晃动。“嗯。”谢鹤修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也掩去了眸中情绪。
“那……可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谢锦的声音依旧温和,推着椅子的动作稳定而轻柔。
谢鹤修终于睁开眼,转过头,对上谢锦近在咫尺的目光,故意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你猜猜看?”
谢锦立刻瘪了嘴,扯住谢鹤修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竟带上了几分少年时的撒娇意味,语气可怜巴巴:“皇兄,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好不好?我找那里找过好几次,都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鹤修心头一软,随即又被更复杂的心绪淹没。他眼神开始虚浮地乱瞟,落在远处的飞檐上,语气变得含糊:“真没什么……不过是些破败物件,看了徒增伤感。”他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话锋突兀一转,“倒是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那院里,你说要给我搭个大大的秋千,结果木头没锯好,还差点砸了脚。”
谢锦眸光微动,从善如流地接话,仿佛刚才的追问从未发生:“是我不中用。现在补上可好?我立刻唤工匠来,在皇兄这宫里选个最好的位置,搭一个最结实、最漂亮的秋千。”
谢鹤修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任由阳光和阴影交替掠过脸颊,声音里透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懒倦:“随你。”
微风拂过,庭中叶声簌簌。谢锦站在他身后,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兄长看似平静的侧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意十足的笑容。
——
日头渐渐升高,暖意融融地洒满庭院,空气中浮动着仲秋草木将枯未枯的独特香气。一段静谧的时光就在藤椅轻微的摇晃中悄然流逝。
谢锦处理完手头几份紧急奏报,再抬眼时,发现身旁已没了声响。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只见谢鹤修歪在藤椅里,头微微侧向一边,呼吸匀长,竟是睡着了。
阳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疏离或戏谑的眉眼此刻全然放松,显得格外安静温顺。
谢锦蹲下身,静静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是极轻地替他拂开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然后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拿起方才没看完的书,耐心地陪着。周遭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直到日头接近中天,谢锦才放下书,轻轻拍了拍谢鹤修的手背,声音是刻意放柔的低缓:“皇兄,日头大了,仔细晒着。可要陪我一起去用膳?”
谢鹤修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才渐渐清醒。他舒展了一下因蜷缩而有些发麻的肢体,语气还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嗯……走吧,是许久未同你一道用膳了。”
膳厅就在不远处的暖阁内。一走进去,谢鹤修便是一怔。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上,琳琅满目摆着的,竟都是他素日里偏爱的菜式——清淡的蟹粉豆腐,火候恰到好处的清蒸鲥鱼,碧绿的鸡油菜心,还有一盅正冒着袅袅热气的冰糖银耳羹。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谢锦,对方正眉眼弯弯地望着他,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清晰地写着“快夸我”三个字,甚至还带着点少年人般的得意,补充道:“皇兄放心,每道菜都按规矩仔细试过毒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鹤修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他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真切的笑意,温声应道:“好。”
他坐下,拿起细白瓷的汤匙,舀了一勺莹润透亮的银耳羹。送入口中,羹汤顺滑稠密,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甜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毫。这味道……竟与他幼时在千丝宫,母后端给他的一模一样。
往日的记忆伴随着这熟悉的味道涌上心头,驱散了这些时日盘踞在眉宇间的些许阴霾。谢鹤修并未察觉,自己唇角已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
那笑容很淡,却如春风拂过冰湖,瞬间点亮了他整张面孔。谢锦正替他布菜,抬眼间恰好捕捉到这抹笑,不由得愣住,筷尖的笋片差点掉落。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见过皇兄露出这样毫无防备、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他心头百感交集,有酸涩,有欣慰,最终都化为一片温软的潮汐。谢锦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涌的情绪,只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也漾开一个更深的笑容。
是啊,能换得皇兄此刻真心一笑,他之前所有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便都值得了。
这样……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