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事务繁忙,虽眼中带着依依不舍,终究还是起身告辞,只留下一句“晚上再来”,便匆匆离去。
茶室里茶香袅袅,谢鹤修又独坐了片刻。周遭寂静,唯有煮水的微沸声更衬得空寂。他素来不喜这种无所依凭的闲适,只觉得无聊透顶,便也起身,缓步出了茶室,径直回了宫。
直至踏入宫门那一刻,谢鹤修才倏然停步,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景象。这座新建的水陌宫,一梁一柱,一草一木,竟与记忆中被焚毁的旧宫阙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有的一切,从廊庑的雕花到庭院的布局,都竭力复刻着往昔,仿佛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从未发生,岁月也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越是极致的还原,越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虚假。这完美的复制品,冰冷地提醒着他那些已然失去的东西。他停在殿门口,目光掠过熟悉的景致,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蓦地,他一个转身,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原水陌宫那片废墟的方向走去。
起初只是快走,到后来几乎成了疾行。宫人内侍见他面色沉郁,皆屏息垂首,不敢询问。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去那里,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催促他回到那片断壁残垣,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那里,正等待他去寻回。
待他赶到那处,映入眼帘的唯有荒芜。昔日繁华宫苑,早已被肆意滋生的杂草吞没,焦黑的木料与残破的砖石半掩在枯黄与深绿之间,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凄凉。谢鹤修眉头紧蹙,空气中弥漫着衰败的气息。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踏入了这片被视为不祥的禁地。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碎砾,他低着头,目光仔细地扫过荒草丛生的地面,不放过任何一点异样的痕迹。
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极淡的琥珀色,在枯叶败草中若隐若现。谢鹤修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立刻弯腰,近乎急切地拨开周围的杂物,将那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拾起。
入手是微凉的触感。他用手掌和指腹,极轻、极郑重地拂去表面的泥土与苔藓,那物事的本来面目渐渐清晰——是一枚琥珀色的玉佩,色泽温润,上面精雕细琢着一朵盛放的玉兰,花瓣的纹理都依稀可辨。
谢鹤修呼吸一滞,将玉佩紧紧攥入手心,冰凉的玉石很快被体温焐热。他闭上眼,长长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松弛了几分,心底只有一个念头盘旋:还好……终究是找到了。
他没有在此处过多停留,仿佛找到了此行的答案,也或许是不愿面对这满目疮痍勾起的更多回忆。他只深深看了一眼这片废墟,便将玉佩妥善收起,旋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融入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
回到水陌宫,殿内烛火摇曳,将谢鹤修的身影拉得细长。他屏退左右,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木盒纹理细腻,触手生凉。他打开盒盖,动作轻缓地,几乎带着一种虔诚,将那枚失而复得的琥珀玉兰花玉佩放入铺着软缎的盒底。
就在他合上盒盖,听到机关落锁的“咔哒”声时,动作骤然僵住。
不对!这木盒分明是单锁,为何会传来两声轻响?
心头警铃大作,他猛地转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已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墙壁上。烛火随之剧烈晃动,光影乱颤。
少年的气息带着风尘仆仆的灼热,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林清风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像是疾奔而来,字句却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谢禾?还是说,我该叫你——谢、鹤、修?”
谢鹤修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手腕却被对方更用力地钳制住,压在墙上,动弹不得。林清风逼近,眼底翻涌着暗沉的情绪,声音低哑:“谂恪?为什么骗我?连这个表字……也是你随手编来骗我的,对不对?”
“我……”谢鹤修抬眼,猝不及防地撞入林清风的视线,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眸深处压抑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原本想要解释或安抚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无声地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轻巧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清风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半晌,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钳制,霍然转身,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孤寂的背影。
谢鹤修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习惯性地放软了声音,试图用过往的方式安抚:“盛遇,我没有想骗你……别生气了,好吗?”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待闹别扭孩童般的迁就。
林清风静默了片刻,肩背的线条依旧僵硬,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自我搏斗。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透着一股决绝:“谂恪……谢鹤修,别再把我当小孩子哄了。我不是傻子。”
谢鹤修心口像是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终是走到林清风面前,伸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指尖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看到那双泛红的眼眶里盛着的委屈、愤怒和倔强,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和认命:“好。盛遇不是小孩了。”
林清风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像是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突然,他哑声问道,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口已久、近乎孤注一掷的问题:“谢鹤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心?”
谢鹤修怔住了,似乎一时未能理解这没头没尾的问话,下意识地轻唤:“盛遇……?”
他话音未落,林清风却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种不确定,猛地伸手拽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狠狠带进自己怀中。
他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埋进谢鹤修微凉的颈窝,用一种近乎叹息,又带着浓浓委屈和卑微乞求的颤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鹤修……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谢鹤修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耳边湿热的气息弄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在感受到怀中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时,动作顿住了。
他迟疑地,最终缓缓抬起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拍抚着林清风的背脊。
林清风直起身,将他面向自己,微微俯身。谢鹤修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意,以及那交织在一起的、温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暧昧得令人心慌。
随即,他听见林清风略微暗哑的嗓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每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他的耳廓和心尖上:
“谢鹤修,我对你……从来就不清白。”
话音未落,未及反应,一个吻便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异常温软地落了下来。
起初是唇瓣相贴的温热触感,带着试探般的摩挲。谢鹤修惊得瞳孔骤缩,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林清风胸前的衣料,指节泛白。
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搅得粉碎。然而,林清风的动作虽强势,唇齿间的纠缠却逐渐变得异常温柔缠绵,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吮吸舔舐,巧妙地撬开他因惊愕而微启的齿关,更深地探入。
烛火在一旁不安地跳跃,将两人紧密相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晃动,纠缠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鹤修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耗尽,头晕目眩,林清风才终于缓缓退开。一吻终了,谢鹤修眼睫湿润,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微张着唇轻轻喘息,几乎站立不稳。
林清风心满意足地再次将他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什么,或许是积压已久的情愫,又或许是未来的承诺。
可谢鹤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涣散的目光越过林清风的肩头,怔怔地望向那扇未曾关严的殿门——就在方才唇分的那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一道修长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
绝不会错……那是他此刻,最不愿被其看见此番情景的人。
谢鹤修身体的温度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他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林清风推开,强作镇定地望进对方眼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盛遇,时间不早了,万事小心。”
林清风眼神骤然一暗,他自然感知到了门外那道视线属于谁,更心知肚明谢鹤修此刻的催促是为了支开他、保护他。
一股混合着酸涩与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但他看着谢鹤修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慌乱和恳求,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顿了顿,低声回道:“好。你也是,万事小心。”
说罢,他深深看了谢鹤修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廊庑的阴影中。
——
送走林清风,谢鹤修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他僵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忧虑如藤蔓缠绕,越收越紧。晚风带着凉意吹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就在这时,一具带着夜露微凉气息的身体从背后悄然贴近,一双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腰,将他牢牢锁进一个充满压迫感的怀抱。
来人的手指修长而微凉,如同冷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他刚刚才被林清风吻过、似乎还残留着温热与湿润的唇瓣。
低沉而充满危险意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却又冰冷刺骨:“皇兄……你太不乖了。”
谢鹤修浑身一颤,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那只手越过他,“砰”的一声轻响,将敞开的窗户彻底关上,严严实实地隔绝了窗外可能存在的、来自“其他人”的窥探视线。
下一刻,天旋地转,谢鹤修惊呼一声,已被来人打横抱起。那人抱着他,步伐沉稳而坚定,一步一步走向内室那架宽大而隐秘的床榻。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预示着这个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