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修被重重摔在锦被之上,还未等他撑起手肘起身,谢锦已带着一身压抑的戾气附身压下,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谢鹤修的呼吸,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谢锦偏执地凝视着身下之人,目光如同灼热的烙铁,一寸寸扫过谢鹤修的脸庞,试图从那紧抿的薄唇、微蹙的剑眉,甚至那微微颤动的眼睫间,搜寻到一丝一毫他渴求已久的温情或动摇。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双他自幼便仰望的凤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留给他的,却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如同在看一个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谢锦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笑,然而在兄长如此目光的注视下,那笑容只显得异常僵硬和牵强。
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皇兄,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从小到大,你的目光,为何从来不肯为我停留?”
谢鹤修停止了无谓的挣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仰躺着,忽然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近乎恶劣的冷笑,那笑容里淬着冰,带着嘲讽:“为什么?谢锦,这个问题,你自己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从你母亲将毒酒递给我母妃的那一刻起,从你踏着我母族的鲜血坐上东宫之位的那一天起,我们之间,从始至终,就不会、也不可能有任何好结果。”
“可是我不甘心!”谢锦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穿,猛地抓住谢鹤修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是皇帝!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权力、地位,甚至……甚至这个皇位!只要你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只想着离开我?那个林清风能给你什么?!”
“谢锦!”谢鹤修眸中怒火骤燃,趁其不备,猛地抽出手,用力扇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谢锦的脸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谢鹤修胸口剧烈起伏,愠怒道:“你和你那可恨的母亲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你以为皇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来交换的玩物吗?!”
“那不是我做的!”谢锦猛地转回头,眼眶泛红,情绪彻底失控地低吼,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谢鹤修看着他这副模样,冷嗤一声,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谢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谢鹤修!”谢锦被他的冷漠彻底激怒,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颤抖,“是不是因为他?!那个林清风!对不对?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个外人,就能得到你所有的关注、所有的温柔!而我……而我做了这么多,你却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我!”
谢鹤修看着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缓缓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谢锦,你疯了。你真是疯得彻底。”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不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与恨意。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将两人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谢锦忽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和自嘲。
他俯视着身下之人那张清冷绝尘、此刻却写满抗拒的脸,眸色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既然好言好语,皇兄永远视若无睹……”他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近乎轻佻地抚过谢鹤修紧抿的唇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执拗的破坏欲,“那我就让皇兄好好看看我,看看我谢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顽劣不堪、无可救药的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附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炽热而湿润的吻烙印在谢鹤修脆弱的脖颈上。那不是温存的亲吻,更像是一种宣告主权的撕咬和惩罚,带着压抑已久的**。
谢鹤修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屈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身上这座沉重的大山,声音因惊怒而尖利:“谢锦!你放肆!放开我!” 然而,他本就体力不济,加之情绪激动,那点微弱的反抗在年轻帝王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谢锦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仿佛要将这些年求而不得的愤懑与渴望尽数宣泄出来。
他的吻如同密集的雨点,又带着灼人的温度,从光洁的额头,到因愤怒而泛红的眼角,再辗转而下,最终粗暴地覆上那双他觊觎已久、此刻却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近乎啃咬地吮吸、舔舐,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牙关,动作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
谢鹤修拼命偏头躲闪,气息彻底紊乱,胸腔因缺氧而剧烈起伏。可禁锢着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让他动弹不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不是因为顺从,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绝望。冰凉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散在锦枕上的墨发,留下一道无声的湿痕。
察觉到身下人的抵抗减弱,以及指尖触碰到的那抹湿凉,谢锦狂暴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抬起头,看到谢鹤修紧闭着双眼,长睫被泪水濡湿,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仿佛一尊破碎的玉雕。
谢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他伸出拇指,有些笨拙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轻轻揩去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声音因情动和压抑而变得异常沙哑低沉,带着诱哄般的语调,贴在他耳边响起:
“皇兄……别哭。放松……把你交给我,好不好?”
烛光摇曳,将交叠的人影投在绣着并蒂莲的帷帐上,罗幔低垂,掩住一室旖旎。夜风穿过雕花木窗,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帐内蒸腾的暖融春意。衣衫不知何时零落在地,与那人的一缕青丝纠缠。
——
晨光温和,悄然爬过窗棂,惊醒了檐下雀儿,叽叽喳喳,和着微风,如同碎玉敲冰,清脆却扰人清梦。
谢鹤修起身时,身侧床褥已是一片冰凉,只余深深凹陷的枕痕,证明昨夜并非大梦一场。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浮动着一丝清冽的、不属于自己的淡香,混合着情潮褪去后靡靡的气息。
锦被滑落,露出他线条紧实的胸膛,其上几道暧昧的红痕,在透入的日光下格外刺眼,无声昭示着昨夜的荒唐与失控。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轻轻掀开厚重的帷帘,刺目的日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竟已近午时。
谢鹤修慢慢支起身,靠坐在床头,任由丝被自腰际滑落。
他拾起帷帘一角垂下的流苏,在指间反复缠绕,那细腻的触感却无法安抚心头的纷乱。
谢锦的欲言又止,林清风看似从容实则步步为营的接近……两人的心思,如今回想,如同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将他彻底吞噬。
而他,竟迟钝至此,直至身陷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才后知后觉。
逃离?这皇宫深深,耳目众多,又能逃往何处?更何况,那两人既已布下此局,岂会容他轻易脱身。
坐等其事?难道真要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那无法预料的后果降临?昨夜种种,已是警钟。
流苏自指尖滑落,谢鹤修望向窗外明晃晃的天地,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扶着沉香木雕花的床沿,缓缓起身。
双脚落地时,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软感自腰腿间蔓延开,让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早已候在外间的沫白闻声,适时地端着温水与洁净的衣物进来,垂着眼,动作轻柔地替他更衣。
丝帛滑过肌肤,带着晨间的微凉。谢鹤修沉默着,任由沫白伺候,直到外袍的系带被仔细地束好,他才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声音带着未醒的沙哑,问道:“陛下呢?”
沫白头垂得更低,恭敬回道:“回公子,陛下早晨起身离去后,就未曾再来过。”
谢鹤修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理了理宽大的袖口,语气平淡地吩咐:“今日你不必跟着我。”
“是。”沫白的应答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早已料到。
谢鹤修心底掠过一丝讶异,但转瞬便明了——这必然是谢锦早已吩咐过的。那人算准了他会独自出门,甚至连阻拦或监视都免了,是笃定他无处可去,还是……另有深意?他不再多想,径直踏出了这间宫室。
——
寒风带着御花园里草木的衰败扑面而来,萧条冷落。他沿着青石铺就的宫道缓缓而行,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了他的字:
“谂恪。”
谢鹤修脚步一顿,回过身。只见林清风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官袍,头戴乌纱,正站在几步开外。
那身官服衬得他少了几分平日的疏朗,多了几分朝堂的肃穆,只是那双望向他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林清风走近几步,官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目光落在谢鹤修颈侧一处若隐若现的红痕上,又迅速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故作平静地开口,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去做了官。”
谢鹤修静静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明明是一个不拘所束的少年,此刻却仿佛与自己隔了一层无形的纱。他心中有万千疑问,关于昨夜,关于今朝,关于这身突如其来的官袍,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干涩的:“为什么?”
一阵风恰好穿过宫墙,拂动了少年官帽下散落的几缕鬓发,也似乎将他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吹散。
林清风眼底翻涌着挣扎、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未褪尽的执拗,但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化作一声轻叹:“罢了,你不知也好。”
有些真相,撕开便是鲜血淋漓;有些道路,踏上了就无法回头。他宁愿他永远糊涂,也好过清醒地痛。
这声“罢了”里包含的未尽之语,让谢鹤修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看不出林清风的欲言又止,何尝感受不到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他不再追问,只是移开目光,望向宫道尽头那片开阔的天空,轻声道:“既然来了,陪我走走,如何?”
“……好。”林清风咽下喉间那抹难以言说的哽咽,默默跟上前,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并肩而行。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一如他们此刻扑朔迷离的关系和未卜的前路。
——
宫深似海,飞不进,也飞不出。朱红宫墙连绵不绝,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蓝色缎带。谢鹤修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思沉沉,待回过神来,竟已走到了一处极为荒僻的宫苑前。匾额歪斜,漆皮剥落,隐约能辨出“静思苑”的字样——这里,是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洞开的、仿佛巨兽黑口的宫门内弥漫出来,与方才途径的繁花似锦形成刺对比。谢鹤修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抬头望着那破败的宫门,眼神幽深,仿佛透过这片残垣断壁,看到了某些被时光尘封的旧事。
林清风见他神色有异,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谂恪,可有什么事?此地晦气,不宜久留。”
谢鹤修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宫门上移开,投向院内更深的荒芜,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进去看看。”
说罢,他不等林清风回应,便抬脚踏入了那高高的门槛。门内是另一番天地,荒草没膝,蛛网密结,残破的窗棂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哀鸣。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宫道蜿蜒向前,石缝里挤满了顽强的青苔和野草,仿佛多年无人踏足。
林清风站在门口,看着谢鹤修决绝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荒草深处,只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他的绛紫色官袍在这片灰败的底色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眼。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漫长的、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宫道。最终,谢鹤修在庭院最深处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此处显然已被宫人彻底遗忘,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腐烂的落叶,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和霉变的、令人不适的微臭。
谢鹤修怔怔地望着那棵虬枝盘曲、毫无生气的枯树,眼神复杂难辨。他缓缓走到树下,蹲下身,伸出手,近乎轻柔地拨开覆盖在地面的、湿黏的枯叶层。
林清风按捺不住好奇,走近他身边,弯下腰问道:“这里有东西?” 他实在想不出,这冷宫荒院、枯树败叶之下,能有什么值得谢鹤修如此执着寻找。
“嗯,”谢鹤修低低应了一声,手下动作不停,枯叶被拂开,露出底下颜色稍深的泥土。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杂草丛中搜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墙角一把被遗弃的、几乎要散架的木锹上。
他起身走过去,拾起那把木锹。木柄粗糙,锹头也锈迹斑斑,但他握得很稳。回到树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将木锹的尖端用力插进了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泥土中,狠狠地铲了下去。
木锹一次次落下,带着沉闷的声响,打破冷宫死寂。泥土被翻起,混合着腐烂叶子的气息更加浓重。谢鹤修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动作未停,直到锹头“磕”一声,清晰地撞到了一处坚硬的物体,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
他动作一顿,扔开木锹,毫不犹豫地屈膝半跪在泥地上,用那双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湿润的泥土。指尖触碰到那物件的粗糙木质表面时,他的动作明显轻柔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很快,一个木盒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那盒子做工极为粗糙,甚至能看到歪斜的榫卯接口,木质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杂木,因长年埋于地下,颜色变得暗沉近黑,表面布满霉点和腐蚀的痕迹。
与谢鹤修宫中那些用来盛放珍宝、雕工精湛的紫檀木盒相比,眼前这个,简直寒酸得如同乞丐的饭碗。
林清风一直屏息看着,此刻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微蹙,疑惑更深:“这木盒是……?”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何谢鹤修会特意来这冷宫荒院,寻找这样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烂的木盒。
谢鹤修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指尖轻轻拂去盒盖上黏着的湿泥,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他凝视着木盒,目光似乎穿透了粗糙的木纹,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半晌,他才用一种带着几分飘忽的语调答道,像是对林清风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儿时……玩闹埋下的。后来,就忘了。”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盒中沉睡的旧梦。
是啊,忘了。
忘了是哪一年,和谁一起,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份“珍宝”郑重其事地埋在这棵当时或许还枝繁叶茂的树下。年深日久,人事变迁,这冷宫成了禁忌之地,这棵树也枯萎死去,而这个小小的木盒,连同里面封存的童真碎片,便被时光彻底掩埋。
谢鹤修的手指停留在那简陋的木扣上,指尖微微泛白。他其实也记不清,这盒子里究竟放了什么。是几颗漂亮的石子?一片珍奇的羽毛?还是一起偷偷写下的、幼稚的誓言?
好奇心,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乡情怯,在他心中交织。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撬开那早已锈蚀、几乎与盒盖长在一起的金属搭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盒盖,被缓缓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