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安一中高中部一般是两周一放假,一月放两次。每到放假那周,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后放假,隔天周日下午回校上晚自习,这是是菱安一中历来的放假规矩。每每放假的周五也一般是教室做大扫除的时候。
班委这学期新制了张清洁兼学习的小组名单表,贴在黑板边。大体上和原先的表差不多,只是第四小组末尾多了一个人,邱意。而四组的队头是方娉,也就是小组长。
这周刚好轮到邱意所在的第四小组做清洁。
很快到周五放学时候。
邱意大致收拾完桌面,装好书包后,人坐在位置上没动。
旁边的丁巧巧见邱意没动,拉上书包链疑惑问她:“放学了你不走吗?”
“等会还要留下来打扫卫生。”
“哦。”丁巧巧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开学也才两周,这么快就到第七组打扫卫生了吗?”
邱意想了会儿,“我是四组的。”
丁巧巧挠了下头,“但你不是Q开头的吗,难道不应该和齐妍一组吗,齐妍就是七组的啊。”
“他们怎么把你排到四组去了?我帮你去看看。”
“不用了。”邱意淡淡说,“我知道,四组组长是方娉。”
“她们是故意排的?”丁巧巧有点震惊,把嘴贴到邱意耳朵边,小声说,“我上次就觉得她有点针对你,暗戳戳的那种,还表现出一副对你很熟得样子。”
“反正我有点那种感觉,”丁巧巧吐吐舌,“其实我也有点不喜欢她,太小心眼。”
邱意微抿嘴唇,没说话。
“好吧,我走啦,”丁巧巧背起书包,临走之前还给放窗台上的向日葵加了点水,隔着窗户给邱意招手,“拜拜,下周见。”
丁巧巧走到楼梯忽地折回来,扒着铁栏一脸欲哭无泪:“不对,还是这周见。”
“嗯。”邱意坐在位置上,温声点了下头。
丁巧巧头一次收到来自邱意这么柔和的回应,一时愣住。
她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自从那天在她面前丢脸地哭了之后,她虽然大多时候得脸色都冰冷坚硬,态度淡淡,但唯一不同的是,给她的回应渐渐耐心缓和。丁巧巧有种错觉,邱意似乎在不露声色地照顾她左右奔突的情绪。
丁巧巧心莫名触动,她回头看见向日葵正对着夕阳,它生长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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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意在位置上小坐了会儿,安静地等着教室的人散得差不多。
阳光斜斜地射进窗户,她望着地上人来人往的影子发呆,一个齐耳短发的影子迅速从她的视线飘过,一个与记忆里极为相似的影子。
邱意呼吸一下子变快,回头急速起身,但窗外空空如也。
她扶着桌子,失神怔愣片刻,那个影子……。
她还是抓不住它。
她颓丧地揉了揉眉心,执着地辨认地上形神各异的影子,每个阴影在她眼底疯狂纠缠融合,逐渐抽象成她记忆里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上学期,留级之前。
食堂角落,她拿着钢制铁匙,透过羹匙光面安静注视那道影子,她发现它了。
跑操途中,她余光扫过匿藏在人群的影子,她知道身后有影子,影子在尾随她。
夜晚路上,她停影子躲,她快它得脚步声越发近。
影子在监视她,她也在观察影子。她假意配合,假意不知,她要锁定影子的位置,她要做到比影子更了解对方,她要在光下“杀死”它。
因为影子见不得光,它不敢,它害怕。
路边的交通广角镜面里,影子在她身后她看得一清二楚。
“三、二、一……”她掐准时机,迅疾折返过去,扔下书包一路狂追。
街上闪过两只快到模糊的人影,两个黑白人影在老区街巷里横冲直撞,跟一阵风似的。
最后到了老区边缘,斜阳坡上,残阳如血,两人一前一后。
“一直是你跟踪我。”邱意两步并作,一把拉停影子,冷声问她,“你是谁?”
那是邱意第一次见方娉。
“我就帮人还个东西,跟发疯了一样追我,神经病。”影子回头喘气,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掏出一根黑色发圈,丢给邱意。
“她们说,你发圈被扯下去每次都一声不吭,都不解压。”
“你和她们是一伙的……”邱意嘴唇微微发白,扔开发圈,怒声问,“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什么时候跟踪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跑?”她用残存的理智冷声质问。
“有人扭头跟疯狗一样追你,你不跑……”
邱意往后退了一步,打断方娉,失去力气:“你不是它。”
“什么?”
邱意心底生出丁点寒意,那道与她僵持旷日已久的影子不是面前这人。
那影子到底是谁?
那双一直匿在群人身后的眼,如若魍魉一般在暗中一直注视着她,它像阴影一样无声渗入她生活每一角,而她抓不住它。
邱意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那个,邱同学,”同组的李丰年轻敲桌子,拉回邱意的神思,友善提醒,“这次该我们小组打扫卫生了。”
邱意轻点了下头,声音有点疲惫:“好,谢谢提醒。”
李丰年给她让了条路,腼腆笑了下:“没事。扫把就在垃圾桶旁边。扫把没了的话,可以去擦黑板。”
邱意没拿到扫把,她转身拿起抹布打算擦黑板。
“小胖子,我什么时候叫别人擦黑板了?自己的活自己干。”方娉叉腰站在讲台上,指桑骂槐道,“你还想偷懒?”
“没,我是看新同学不知道干什么,就好心提醒,”李丰年小声答道。
李丰年到邱意跟前,小声说,“还是给我吧,你干其他的吧。”
同时给邱意使眼色,叫她别呆在这。
方娉还是看见了,冷哼一声,“我是组长还是你是组长?”
她声音忽地拔高:“你这么会安排,怎么不选你当组长?”
李丰年这会儿脸色涨红,露出歉色。他算是班上的老好人,常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个不高,但白白胖胖,很有亲和力,对人也和气友善,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他人虽好,可也逃不过人善被人欺,性子的底色究其根本,也是懦弱二字。
其他组员看小胖子被羞辱一番,只敢抿紧嘴。方娉总是这样,像他这样的组员没什么话语权,已经习惯闷声忍下去,私底下暗自吐槽几句就算了。
方娉看其他人逊逊的脸色,自觉意满。
她转脸抱着手,对邱意说,“嗯?原来你也是我们组的吗,刚刚分区域的时候怎么不来,早干嘛去了?我们组这会儿分好了区域。”
邱意面色冷冷,手心湿润的抹布被捏得沁出水来。
有些人,稍稍有指甲盖大的权力,自觉高人一等,要彰显与众不同,还要跨骑在低它一级的人头上,还要堵人家眼睛鼻子耳朵,它说对的才对,它觉得错的一定是错。唯他马首是瞻最符合它心意,觉着不为难人家便是天大的恩赐。
邱意扔掉手里的抹布,慢条斯理开口顶她:“你的意思是,你早分好区域了,那没我打扫的份了吧?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方娉吃瘪:“你有!”
“但我不知道。你没通知我。”邱意靠回讲桌,眼也没抬。
方娉没辙:“倒垃圾,洗垃圾桶,以后都是你去。现在你知道了吧?”
“可毕竟是你没有组织到位。你是组长,也只能算你的责任。”邱意语速慢悠悠,毫不客气道,“毕竟组长嘛,权力那么大,责任就更大了。”
这话气得方娉脸都青了:“你到底打不打扫?不打扫我告老师!”
邱意眼皮都没掀,“多大人了,还玩小学生那套呢。”
方娉被怼得一愣一愣,其他组员站旁边也看得一愣一愣。
开学这么久,这还是他们听邱意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往常即便是老师点她起来,她也是言简意赅。
目光平淡扫过一排错愕的脸,邱意越过方娉,径直走向垃圾桶。
她话少,并不代表她不会说话。除开必要场合,更多时候,她没必要开口。
她站定,一面垂眸看着半满的垃圾桶,一面用脚尖点推桶身,试探重量。
——推不动,很沉。
她俯身看里壁水珠满挂,心中了然,里边少说灌了四分之一的水。
“看什么热闹?各自打扫卫生去,”方娉看着邱意一筹莫展的背影,有点幸灾乐祸,问她:“重吗?专门为你准备的。”
邱意上手去提桶耳,轻飘飘地问:“讲台是谁打扫?”
方娉一下子警惕起来:“你问这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和我抢?”
“那行。”
邱意回头看了眼方娉,方娉一脸雾水。
邱意费劲巴拉地把桶提上讲台,没留意一个趔趄,垃圾桶精准往讲台倾靠,荡出一大滩污浊的水。
方娉失声尖叫,跳下讲台,躲开如滚浪般的脏水。
“你……故意的!”
“不好意思,这桶实在太重了,刚没提稳手滑了。”邱意面色如常,她一把拎回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这点水没弄脏你的鞋吧?”
方娉低头去看,又尖叫起来。
旁边憋笑的李丰年佩服地看向邱意,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
邱意淡然接下,用眼神指了下垃圾桶,轻说一句“劳烦”。
李丰年会意地提起另一边垃圾桶挂耳,绕过方娉,把桶提出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门,邱意走在后边,将门重重一甩,方娉的尖骂声被“啪”的一声隔开,世界终于清静。
走廊上有三两个看着眼生的同学正扒着七班窗台,不知往里看什么。
听见声响,她们好奇往这边看了眼,没什么事,又回过头,对着窗户小心往底下躲,又探头时不时往里指。
“看见了吗,那个,就是那个手里玩球的。”有个女孩压住兴奋的声音窃窃私语。
“有人出来了。”另一个一个女孩压着声音,险些破了音,“快走。”
听见漏了气的尖音,邱意神经忽然一紧。
怎么还有人在外边尖叫。
一个方娉的尖叫声就足够头疼。
她脸色不怎么好,放下桶,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生捂脸溜下楼。
邱意依旧面无表情地转回眼。
下一秒,几个意气风发的男生拎着衣服和水,拐出门。
“球呢?”有个男生忽然问。
“在贺商陆那呢,”彭昇悠悠回答,等他踩下楼梯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问,“他怎么还没出门?”
“他还没出门?”那个男生说着往回走,“我去看看。”
边上一个男生拦住他,“杨大班长,你急啥嘛。都说好打篮球了,商陆不可能不来噻。就算他背地里做题,还能卷过你?卷归卷,考归考,我看两者好像没什么关系……”
打趣到一半,男生见他们班班长脸色不太对,话一转,“先去占场地呗。”
一个男生停住脚,沉闷吐口气:“也行。”
那几个先出来的瘦高男生,有说有笑地下了楼。
彭昇站在原地,绕过人,等人走后才去把贺商陆摇下来。
-
邱意枯站在原地,不知在思考什么。
李丰年看了眼邱意,以为邱意新来,不太了解这些人,给她小声解释:“他们刚刚说的贺商陆,就是我们年级的理科年一。年二是个女生,也忒牛,有时还能和姓贺的挣上一挣。哦,对,刚那个‘杨大班长’是理科的万年老三。”
邱意听着,淡淡点了下头。
像是得到说下去的许可般,李丰年接着解释:“七班是这样的,是我们年级最好的理科班。大约是成绩好的缘故吧,他们班的人都可意气风发,有的时候还有点狂,连教导主任私底下都说他们班有狂的资本。”
李丰年眼里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丝羡慕,被邱意看见。
“虽然说我们班是最好的文科班吧,可有时候挺羡慕他们的,不用背那么多东西,照样考高分。”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笑笑,“这也是实话。”
他长长啧了一声,有点回味过来,“唉,学了这么久的文科,其实我们都能感觉到,理科似乎就是能压着文科打,我们班能打的就肖垣一个,理科班却是大神云集。”
李丰年突然生出一点感慨,“其实我们班都憋着一股气,想考赢七班。”
邱意默默听着,没打断李丰年的感慨。
“对了,差点忘了,”李丰年一拍脑袋,想起来卫生没打扫完。
李丰年好心提议,“我其实可以和你一起去倒的,之前都是两个人一起去倒的,”怕邱意为难,又耐心解释道,“你要觉得不好意思的话,等会儿回来可以帮我再打扫一点就行。”
邱意还没回答,就被巨大的摔门声打断。
她皱起眉,偏头看去。
教室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方娉才处理完鞋,这会儿杀气腾腾地看向邱意,说的话却在挑李丰年的刺。
“小胖子,你就这么闲,你自己那块区域打扫完没有?就这么急着给人家献殷勤。还是说我给你活安排少了?”
方娉恶狠狠地环视一圈,鸡蛋里挑骨头般没事找事,“谁都不许帮她,你们要帮的话直接替她倒得了!”
没人敢动。
她得意一哼,转身进了教室。
李丰年看了眼邱意,左右为难。
邱意掂了下桶重,比刚才轻了点。
“没事,”她低头看了眼桶里湿漉漉的垃圾,思考片刻,对李丰年说,“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