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少爷,在教室里墨迹什么呢?不早都说好了放学打篮球,大伙儿这都等你呢。”彭昇扒在七班门口,哐哐敲了几下门。
“嗯。”
里边人头也没回,连声音听着有些寡淡。
彭昇觉得他今天反常,靠门上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
“那你坐我桌上干什么?”彭昇叉腰,像是没辙般,“看啥呢你?”
“没看什么。”
贺商陆半坐在靠窗的桌上,修长的腿随意搭在凳子边,而目光深深地盯住窗外的某一个点,像是在沉思默想。
“在看风景?什么风景这么能好看?”彭昇忽然好奇起来,“要看风景出来看呗,外边视野这么开阔,偏要坐我桌上往外瞅。”
顺着视线过去,正好看见八班那个留级生和垃圾桶站在一起,心口一惊。
彭昇嚷起来:“敢情你在这坐这么久,喊你不走,是在看谁?!”
贺商陆往墙后一躲,口气极淡:“别嚷。她往这边看过来了。”
彭昇无语闭嘴。
“走吧。”他收回视线,将黑白的校服搭上肩,懒懒道。
-
正是下午近六点的时候,夕阳还未坠入山海,天空朗晴无云,澄澈湛蓝。
整条走廊洋漫着暖意气息。
邱意原地站着,脸被夕光烘热,常年冷白的皮肤难得红润起来。
她视线极快地掠过隔壁班窗口,她抿了抿紧涩的唇,不知所想。
男生抱着篮球从门口走来,步调渐快。
径直往邱意方向走,大步流星,像是有目的般。
那具高大的身影渐近,莫名给人压迫。
忽然生了点警惕,邱意默不着迹地往后退半步。
下一秒,男生倏然转向,抬腿向楼梯走去。
这一出,像是专门来逗她似的。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脸上浮出点笑意,。
又耍了她。
以为他是来帮她的么,想多了。
不知怎的,贺商陆神差鬼使般瞥了眼地上那道冷落孤伶的影,转念又想。
要是她开口求人,他兴许大发慈悲,帮上一帮。
但明显,她那张冷着的脸,完全没开口求人的心思。
想到这他心底莫名惋惜。
“等下。”
身后女生忽然喊住他,声音一贯的冷清又疏远。
贺商陆脚步微顿,眉梢一挑。
这倒出乎他的意料。
他停下,转身去看。
看见那人欠过身,邱意倔强扬起下巴,朝他道:“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刚刚?”贺商陆装作不知道,而后长长哦一声,才回味起来,“你是说我刚刚走过来,临时转个弯?”
“怎么,让你失望了?”话音又是一顿,他忽然笑了,弯腰凑近,拖腔带调补充,“或者说,你在期待什么?”
他眉目含笑地盯着面前女生,但眼神微冷,闪过一丝不可探究。
原本她喊他时,他是没打算停下,让她吃个闭门羹,以扳回一局上次在她那吃的瘪。
但不知怎的,当听见她质问时,他真就停了下来,神差鬼使地。
邱意冷哼一声,也不言语,就是不往他挖的坑里挑。
她脸色冷冰冰地,执拗地盯住贺商陆的脸,直晃晃地要戳出一个洞来。
两人都在对彼此施压,看谁先撑不住。
一旁的彭昇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出声缓和,“不打球了?赶紧走吧,别耗时间了。”
“不打了。”接着贺商陆抛开球,落在彭昇怀里。
“你们打吧。给他们说一声,我有事。”
彭昇看了眼贺商陆,又瞧了眼那留级生,光是两人的眼神交接,就已经足够剑拔弩张。
他拍了拍贺商陆的肩,自知拦不住,悻悻接过球,灰溜溜下了楼梯。
或许觉得这种较劲的对视太过幼稚,邱意率先撇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说直话:“你刚刚一直在看我。”
贺商陆想都没想,坦荡承认,“对,我是在观察你。”
他眼里含笑地与女生对视一秒,语气忽然难以捉摸起来,“你不也往我这边飞快瞥了一眼么,你又在看我什么?”
“就不能看你笑话?”邱意对上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说说?”
大抵觉得她话里有话,贺商陆散漫地往窗台一靠,语气也没那么冲。
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邱意嗓音凉凉道:“在里边看见人就躲,是你见不得人,还是做贼心虚?”
她微笑转回看男生的脸,继续烈火浇油,“不过第一次做贼嘛,不熟练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说谁是贼?”贺商陆较上劲来,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
这几天他水逆吗,明明前一秒局势大好,后一秒就被人逆风翻盘。
遇见她,运气有点背。
差不多玩够了,他也不演了。
刚在教室,他全程看她,明白那道停顿零点几秒的目光之下,她的真实的意图。
孤高冷淡惯了的人,站在阴影里,总是难言开口,总是擅于用冰冷寡言层层包住最真实的意图,怕被人轻易看了去。
自他第一眼见她,就觉得这人,连风也穿不透她。
她的灵魂总是密不透风。
和他相反却相似。
像两块磁铁,相斥的同时某一端对彼此却是致命相吸。
而一切尚处于未知的命运里。
他这会儿乐意给她一个台阶。
和她绕了这么久的圈子,他终于开门见山:“你把我叫住,不就是找个人帮你去倒垃圾吗?”
眼神一指脚旁垃圾桶,他漫不经心说,“求人帮忙开个口,有这么难吗?”
邱意固执别过脸,不显山露水,“求的不是你。”
“是没求我。”贺商陆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环视一圈,廊上除了各班打扫卫生的同学,再无其他人。
他笑吟吟地盯住她,声音稍有遗憾,“但你似乎,别无选择。”
“走吧。”贺商陆从善如流地接过邱意手里的桶刷,提起一边桶耳,闲闲吹了口气。
邱意没动。
“不走?”他悠哉游哉地看了邱意一眼,语气难得认真。
邱意看了他一眼,提起桶。
楼道并不宽敞,贺商陆自觉往前几步,在邱意下面几个台阶,不着痕迹地抬高桶沿。
这样,后边跟着的人不至于很费力。
贺商陆听见后边的人,口气极淡地,毫不相关地提了句:“卷子的事我不追究。”
他一面看路,一面回头瞧她,懒懒发了个语气词:“哦?”
他还真觉得她怪有意思的,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事来。放到当下这语境来,似乎她居高临下地原谅起他来,莫名有种将功抵过的意味。
大概就是这次你帮了我的忙,上次你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贺商陆回头看她,似笑非笑:“难道不是该谢谢我,毕竟是我帮你从郑老那拿了卷子,替你解了围。”
“要是郑老起了疑心,你控分,那不是你一个人能胡弄过去的。”
他刻意加重控分两字,有种将言未言的暗示——为什么要控分。
邱意不言。
贺商陆眼睫微动,感受到她此刻缄默不言,难得有分寸地没继续问下去,很安静地一路下楼。
至于为什么他为什么不直接挑明问。
也许是觉得挑明了就没意思。
也许是觉得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时间。
-
倒完垃圾,洗桶后。
贺商陆去食堂小卖部买水的功夫,邱意单独提着桶上楼。
上楼之前,她抬头往天上望去。
金乌西坠的天,只剩大气层中薄薄一层辉光,远处的山川早已蒙了一层昏暗。
只一秒,她收回眼,四下周围满目阴蓝,渐渐阴冷起来。
她教室所在的楼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刚好四楼,正是能看见榕树常青的树尖,也能纳入天边大片光阴的高度。
她提桶缓缓上楼。
心里正默默计算倒垃圾所费的时间,倒加上洗桶,上下楼的时间,整个流程下来,也差不多十分钟。
而办公室教室、楼梯走廊,需要擦桌挪凳,还要扫地拖地,擦扶手窗台讲台黑板,就算六个人打扫,一套下来,打扫完基本上也接近上课。
垃圾桶倒一次就要刷洗一次,所以根本不脏。
只要没人故意往里倒水,一个人倒也不成什么大问题。
与其他组员相比较,单纯倒垃圾,对她而言其实不亏。
省时间,又是一个人干,没什么人会来打扰。想到最后,她还觉得挺划算。
在即将上四楼时,像是察觉到什么后,她直觉顿了一秒。
面前的瓷砖在昏暗中有一小块隐约发亮,而后熄灭,而后一阵衣物轻挲声。
她一下子警觉。
有人。
她迅速转身。
——除了喧杂的鸟雀声,她身后空荡荡。
她一下想到下午那道酷似影子的阴影,紧张诡异的空气停滞半秒。
而后被楼上下来的肖垣打破。
肖垣走近后,不确定唤了声:“邱意?”
心微微镇定下来,她面不改色:“班长。”
肖垣温和出声,“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在昏暗中依稀能辨得她不太好的脸色。
“没什么事,我先回了。”
她敷衍地回了一句,而后径直越过肖垣,快步上了楼。
肖垣没再说话,只眼神微抬,目送她离开。
天边最后一点残光敛去。
夕阳确是温柔而危险,它是暗夜的前哨。
黑夜的冷寂降临得悄无声息,白日的人们仍沉醉在残云夕光里,浑然不觉已入暗夜的爪口。
阴暗交界处,肖垣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如一座遥远又冰冷的石像。
他高高地站在平台上,既像在审视时的沉思,又像是宣判结果之前的叹息。
气压低沉。
直到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垂眸,眼神平静,透过镜片久久盯住一处。
良久,他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
“别躲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