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自习课前。
“砰、砰。”办公室敞开的门响起不疾不徐的两声。
一声过于短,三声听着急促,两声正好不紧不慢,能礼貌温和地给里边人提个醒。
“进来。”
邱意安静地走近凉沁的办公室,在离她班主任两步的距离时,十分有分寸地停下,安静地等待郑辛算完手上那份周测试卷分数。
桌前四十多岁的男人回头看她,点了下头,说了句“稍等”。
他飞快算完分数,摇头拧眉“啧”了声,翻过卷子大笔勾了个鲜艳的“76”,搁下红笔眉头才舒展。
看着郑辛阅完试卷,邱意不卑不亢地说:“郑老师,这是资料费,一共970。”
郑辛这才看邱意,一时没想起,而后才反应过来,顺口问,“是邱意啊,在新班级适应得怎么样?”他顺手接过钱,在她面前飞快点了下钞票。
邱意一旁安安静静,等问及她,才礼貌出声:“还好。”
在郑辛点钞的同时,她默默观察起面前她的新班主任,干瘦,严谨但温和。
郑辛穿着一身老头衫,戴了一副细框眼镜,镜片有些发黄。前额有如刀刻的皱纹,在他刚刚批改作业时更深刻。他面上一直都很和详,就是有点疲态。
正如如魏老师给她说的那样,温和但不失严厉。
魏老师是邱意留级之前的语文老师。
上学期邱意向学校递交留级申请表时,她就私底下就找过邱意,说她认识高一八班的郑老师,他人很好,而且他班上的老师都很认真负责,对人对事公平公正,可以去他班上读书。
魏老师还特地嘱咐过邱意到新的班上只管好好学习,不要被之前的事影响自己的前途。她也只能帮邱意到这里。
邱意看郑辛锁好钱,犹豫开口,语气认真:“下次我会注意交钱时间。”
上周班长就开始委婉催她三四次,每次都不了了之。
“没事。”郑辛朝邱意温和笑笑,还特意转过办公椅,与邱意面对面。
他透过镜片,注意到邱意自从进来后就礼貌又疏远,神情永远平静,在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莫名有种看不透这个孩子的直觉,甚至有种感觉,他能看到的平静是她故意让他看见的。
自开学来,他私底下暗自观察过她很久。她不同于其他学生,这点郑辛是清晰知道的。
郑辛一边想着,一边侧身从左手边边拉了个塑料板凳来。
“来,先坐下。”
他招手示意她坐下,同时温和笑道,“老师找你想了解一下一些问题。”
邱意脑里闪过一丝犹疑,面色不变地落下座。
她坐下,两腿并拢,左右手放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一副礼貌认真的模样,丝毫挑不出错处,也恰到好处地让人显得拘谨板正。
“别紧张,这只是普通聊天而已。”
“好。”
郑辛温然一笑,拿起刚泡好的茶递到嘴边吹气,轻啜一口,目光不动声色再度落到眼前这个挑不出丝毫错处的学生身上。
邱意上学期期末来找他时,他看着她的留级申请表和成绩单百思不得其解。
小姑娘成绩挺好,只是最后几次考试排名比先前滑了几十名,可她在申请表原因一栏填的是跟不上学习进度。加上高二年级的魏老师还特意打过招呼,说邱意是个好孩子,听话认真。
有了魏老师的推荐,再加上小姑娘态度坚决和家长支持,他再三确定了女孩的意愿就同意了。
他开学时没有特别关注这个孩子,因为第一面见她,就觉得她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但是这学期正式行课接近两周,就有好几位科任老师主动问起邱意的情况,说新来的这位同学基本不参与课堂讨论,也不和同学互动,就自己闷头思考,点她起来,也是惜字如金。
他也觉得奇怪,找过同学问过,也都说新同学有点古怪,孤僻不好相处。
开学近两周了,她和班上其他同学都没说过话,连班上话最多的丁巧巧在她这也吃了闭门羹。
郑辛私下找过丁巧巧,也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邱意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上课眼里有点劲头,其余时候,没在她脸上看过别的情绪。
整个人总是淡淡的,冷冷的。
郑辛当了十几年的班主任,他头一次见这种学生。
虽然不是刺头,但她孤僻,古怪,冷漠,这其中随便挑出来一个,都对学生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倒是这会儿,她看着又正常得不得了。
郑辛阖好茶盖,收回思绪,试探性地温声问:“同学都好相处吧?”
“挺好的。”
“在开学前,我就到魏老师那了解过你的情况,”郑辛话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
他停下来扶了把眼镜,目光轻轻落到邱意脸上,。
看邱意没什么其他反应,他才继续说道,“她说你很不爱说话,很安静,因为某些原因才留的级。”
郑辛说完这句,目光温和地望着邱意,期盼着她自己能主动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她愿意说。
听到他提到魏老师,邱意眼神微抬,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只能面上滴水不漏地听着,暗自揣摩他的用意。
“魏老师也说您人很好,我很幸运。”邱意礼貌回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郑辛干笑一声,发觉自己抛出的话题被她巧妙地引回自己身上,他心里忽然没了底,跟陷入棉花找不到着力点一般。
郑辛只能干笑着说:“我还担心你不好融入班集体,刚好丁巧巧性格跳脱,就专门让你俩坐一起,目前看来挺有成效的,最近丁巧巧上课都不怎么讲话了——我看你俩性格挺互补的,合得来吧?”
聊到她的同桌,邱意假装思索:“还好。”
“看来我多虑了,”郑辛微微点头,摸清这孩子心思深沉,敏锐又有防备心。只要她不愿意说,任他再怎么问她都能巧妙避开并且圆回来。
他只能转移话题:“那学习方面呢?现在还吃力吗?目前能跟得上老师的进度吧?”
邱意依旧礼貌颔首:“才开学,老师的进度不快,都能跟得上。”
郑辛温声提醒她:“要是跟不上,可以跟老师说。”
“对了,这次周测你考得不错,满分一百,你考了93分。”郑辛说着翻找起刚批阅过的一叠卷子,“就前几张,刚刚才阅的。”
这周的周测题考得难,班平在八十分左右,你考上九十已经算不错的成绩了。
“对,就这张。”
郑辛没翻几张,就抽出一张书写整洁的卷子,摊在邱意面前,“有几个问题,我阅卷的时候就想找你说说,刚好你就来了。”
邱意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分数,没说话。
她很清楚自己没写最后两个选择题的答案,分数不可能在90分以上。
郑辛还在卷子上勾勾画画,没察觉她的异样。
“这里,还有这里,”郑辛耐心指着最后两道选择题,给邱意细心指出,“你看啊,选择最后两道题,你辅助线和数列公式都写出来了,也把答案勾出来了,为什么不写在括号里呢?这点真是太粗心了,我这次给分了啊,下次再这个情况,就不给了啊。”
下一秒,郑辛又把卷子翻了个面。
邱意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她心此刻如走钢丝一般。
选择题尚有忘写了的说辞,大题,快速阅卷时老师都不会细看,只会按给分点给分。
对此,她早已轻车熟路,比如绕开关键给分点,比如跳步骤,再比如只解一半的题,剩下的步骤写在稿纸上,而老师面对几十分甚至上百份的试卷,只会以为学生粗心大意,投机取巧,时间不够云云。
但这样的试卷一旦被单独抽出来,是经不起细究的。
邱意神思稍回,听见郑辛喃喃自语,“你那两道大题和其他同学出错点不太一样,刚刚阅得太快,都没仔细琢磨,现在我再帮你看看呢。”
邱意边上看着,呼吸不自觉轻缓了许多。
郑辛边说边仔细扫过步骤,看着几行清峻文字,微皱起眉。
有点不对劲。
再仔细看看。
“诶?你这……”郑辛红笔指着错题,对着卷子陷入思考,“不应该啊。”
他去翻班长那份几乎是标答的卷子,两张放一起对比,邱意的解题思路和班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忽略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件m=0时,还有中间跳跃了部分推理过程。
郑辛陷入沉思。
这道题,最关键的是以m=0为条件发生后续的推理,如果没推理正确或者根本没推理,是完全得不到后边的公式,她是怎么做到的?
郑辛偏头疑惑地看了邱意一眼,再回眼看卷子,想不出个所以然。
大约是感受到目光中的疑问,邱意低下眼,神情有种固执的沉默。她手心出了层薄薄的汗,心情跟坐过山车一样,已经到了最高点,现下被卡死在最高点,还未知何时脱轨下坠。
正当陷入僵局时,突然间,门被人轻甩开,涌进一股热风,夹杂着青春期男生低沉嘶哑的喘气声。
邱意意外抬眼,看向门口。
天边乌金的光直直地射进来,勾出男生挺拔瘦削的身形,绘出好看的线条。
背着光,少年手提一小桶彩色的花,站在半敞的漆门里,像一幅光暗深邃但色彩绮丽的油画。他的脊背正微微弓起,手肘曲在门框扶着额,胸腔的起伏随着喘息缓慢平息。
等歇了口气,那人腾出手看表,抬头又环视了一圈。
邱意合时宜地收回视线,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郑辛,他注意力没在她这。
——她稍松了口气。
-
贺商陆站门里低头抹了一把脖子上的细汗,还没缓过气。
他身后人也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要送完了,差点就赶不上。”
他淡淡收回眼,嘲讽地拉了拉嘴角,半小时前才和他外公在电话里激烈吵了一通。
本以为集训结束,今年已经过了教师节送礼这一茬,结果他外公等他回来,还死活憋着他,教师节慰问礼的事还是没拗过他外公。
他闷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不太好的表情,转头往后沉郁地吐了口气,疲淡地出声:“你先回吧。”
彭昇话没多说,点过头往回走。
“等下,”贺商陆喊住彭昇,顺手将半挂在肩头的校服揭下,团成一团,稳当地往彭昇怀里一抛,“回头给我扔桌上就行。”
彭昇接过衣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贺商陆心情不好,于是没多留。
郑辛朝门口不确定地唤了句:“商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班唐主任怎么没告诉我你回来了。”
贺商陆回过头,露出个熟稔的笑,气定神闲地招呼道:“我昨天下午才回来,这事也不打紧,我们老班忙着可能忘了。月初时队里就给我们发过通知,说集训要提前结束。”
他语气闲闲却没有不恭,就像是和熟人朋友聊天一般随意,就连老师们对他这副散漫不羁的态度也习以为常。
接着贺商陆往里走了几步,瞧见昨晚那留级生正面冷地端坐在郑辛身旁。他心思一转,眉稍颇有意思地扬了扬。
郑辛瞅见他身后的纸箱,问他:“孟老又让你拿这些东西?哎呀,本子,钢笔办公室都有,何必劳烦他老人家折腾这些?”
贺商陆却毫不客气,嘴里像说玩笑话一般抱怨:“他折腾的是我。”
邻桌的英语老师抬头笑了:“没个正形。”
原本沉闷的办公室气氛活跃起来,老师都被他这话逗笑。
贺商陆也懂适可而止,没忘来这的目的,面带微笑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和每位老师攀谈。他也似乎乐在其中,如鱼得水。
等老师回味过来,发现每个办公桌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几个小物件,本子、笔、润喉糖,一枝花,都受老师喜爱的。
但他转身目光流转间,偶尔流露出疲于交际的心不在焉,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的勉强。
贺商陆拎着花,从容走到郑辛这。
抬手为挡夕阳余光,他微眯起眼,颇有意味的眼神在似有似无地往一处飘。
没等贺商陆停下,郑辛先开了口,摆手拦道:“我就不搞那套了。”
“那怎么能行?”贺商陆目光掠过郑辛手里试卷,上边有个鲜艳的“93”,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
他一边摆正向日葵花柄,让花盘明晃晃地朝上,一边笑着插科打诨,“要我外公知道,保不齐我又要挨顿骂。”
“你外公……”,郑辛沉思半秒,然后问他,“他老人家身体最近怎么样啊?之前开学我就一直想去拜访你外公,结果一忙忙到现在。”
“能吃能喝能骂人。”贺商陆想都没想,一耸肩,指着耳朵混不吝笑道,“刚电话里还在骂了我,这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郑辛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然后拍拍他的手臂,语重心长:“你外公现在年纪大了,别老是气他。”
“哦,”贺商陆收敛一点笑意,无所谓地点头,“知道了。”
他那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让人无法察觉,但空气中却冒出一丝的难以言喻的冷场。
谈话空了两秒,贺商陆偏了偏头,低眼躲开刺眼夕光。
光洁的地板上,他影子被拉得散漫颀长。
旁边一直安静的邱意见晚课时间已近,见郑辛可能忘了她这一茬,她淡声提醒:“郑老师,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我能拿着卷子先走吗?”
郑辛反应过来,才发现邱意被他晾在一旁好会儿,张口准备叫她回去,又发现手里拿着她的试卷,还想留她下来细究卷子上的问题,一时有点为难。
贺商陆低头瞥了眼突然出声的女生,忽然想起昨晚那场欲下未下的雨,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郑辛疑惑抬眼,看向贺商陆。
“新同学?”接着贺商陆半挑了下眉,将话题陡然转了个向,玩味地笑着将火引至她处,“还挺厉害。”
“你认识邱意?”郑辛一头雾水,抬头问贺商陆。
旁边的当事人一下子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的腮帮明显紧了瞬,脸沉得能滴出水。
邱意冷冷抬眼看向面前的男生,目光警惕又带攻击性。
贺商陆原本想说“何止啊”,瞧见她黑沉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哑然失笑,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不认识啊。”
贺商陆看郑辛不太相信,漫不经心解释道:“我回来时就听说八班来了个新同学,我看她挺面生的,不用猜就知道是新来的同学。”
“至于我说厉害么,我看昨天……”贺商陆忽然放慢语调,很有耐心地盯着女生的反应,就像在故意挑逗浑身竖毛进入攻击状态的猫。
随着他未完的话,她眼神逐渐变得沉郁犀利起来。
他盯着她的反应,忽然觉得这人有意思,刚才冷冰冰的,这会儿又像只竖毛应激的猫——可巧了,他不怕被咬。
逗够了,他话锋倏然一转,抽出郑辛手中的试卷,同样盯住她的脸,笑眯眯地说:“昨天考这种难度的卷子还能考九十几分,是挺厉害的。”
郑辛手里一空,有点茫然,“怎么把卷子给我拿走了”的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见贺商陆说“这是改编的一道竞赛题吧?我之前做过原题。”
郑辛微愣,点头。
贺商陆就这样捏着邱意的试卷,在人旁边装模做样地研究起题来了。
郑辛心说这小子又是犯的哪门子浑,这会儿又看起试卷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邱意不好意思笑笑:“要不你先回去,你这张卷子我找时间再看看,下次有时间我再找你谈?”
邱意听见郑辛还要细究这张卷子时迟疑了瞬,随后才轻轻颔首:“好。”
“她这解法还挺新颖的,我待会儿能拿回去观摩下么?”贺商陆低头看卷子但耳朵却尖得很,扬扬卷子对郑辛说道。
随后他对面沉如水的邱意,难得正经道:“同学,借下你卷子?”
末尾音调没什么起伏,让这句话听着更像一句告知而不是征询意见。
“竞赛题你在队里还没做够?”郑辛不明所以,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
“是您改编得好。”贺商陆嘻哈道。
“你小子,”郑辛拿他没办法,点头说“明天下午我要在八班讲这张卷子,你记得还给邱意。”
贺商陆回了个“行”,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邱意脸上。他想都不用想她什么表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就为一个“刺激”。
果然,邱意冷刀似的的目光在他身上狠狠剜了一刀。
贺商陆笑着接下这一刀,但心口莫名起了一阵麻麻痒痒的劲。他毫不在意,甚至当完全没看见般,故意俯身在她耳侧,口气幽幽说道:“等会儿来拿。”
然后他潇洒离开。
邱意目光冰冷地目送贺商陆离开,随后才面无表情地回首向郑辛致意,最后才沉默离开。
郑辛看着这出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看桌上的明媚的向日葵,又看看邱意沉闷的背影,等邱意将将出办公室,郑辛突然出声喊住邱意。
“你把这向日葵拿到教室去,随便找个瓶子插上,放我这没什么意义,放教室里有个一举夺魁的好祝愿在。”
邱意淡淡点过头,拿着鲜黄的花回了教室。
“唉,”郑辛目送着她依旧沉闷的身影,莫名惆怅地叹了口气,“要是都像向日葵一样,亮堂堂地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