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的会场,设在47层的宝格丽宴会厅。窗外是上海入冬以来,一个难得的、空气清透的夜晚。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两岸的璀璨灯火,像一场倾尽全力的、告别式的盛大燃烧。
梁景轩坐在主桌,身边是几位来自监管层和银行界的大佬。他全程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应酬着觥筹交错。席间,有人聊起最近零星出现的公共卫生新闻,都被他用一句「过年就好了」,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却不时投向演讲台的方向。
演讲台上的殷灿言,今天McQueen荷叶边白色西装里搭一件真丝黑色衬衫,手腕上依然只有那块方形的积家翻转月相腕表。
她的演讲主题,是《废墟之上:后地产时代的ESG风险与价值重构》。
她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来宾,晚上好。在这个即将辞旧迎新的时刻,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认为,我们终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不着痕迹地,在梁景轩的脸上,停留了半秒。
「但我的模型告诉我,各位错了。真正的风险,从来不会『过年』,它只会在等待一个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刻,发起致命一击。所以我们今天的主题,并不是想要畅想『未来』,而是关于『现在』。更准确地说,ESG,是一种『清算』。」
全场哗然。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它清算的是过去二十年,我们在这个行业里,所有被忽略的外部性风险——被污染的土地,被掏空的社区,以及,被一张张华丽的财报所掩盖的、摇摇欲坠的信任。」
「……当我们脚下的『废墟』已经轰然坍塌时,我们该如何计算,我们每个人的『生存概率』,实在是一个值得时代沉思的命题。谢谢大家。」
演讲结束后,晚宴进入了慈善拍卖环节。
殷灿言没有留在主桌,而是回到了质心咨询的席位上,安静地看着拍卖的进行。
压轴的拍品,是一条由宝格丽赞助的Fiorever咏绽系列高级珠宝钻石手链。
铂金打造的链条上,数朵由密镶钻石组成的八瓣花璀璨夺目,每一朵花心处点缀着一颗克拉主钻,在射灯的照耀下,更显得设计师仿佛恨不得将整条银河都凝聚在佩戴者手腕之上。
于是,拍卖师刚刚报出底价,梁景轩就第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他没有参与任何竞价,只是在每一次别人出价后,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再次举牌。
他不是在竞价。
他是在宣告所有权。
所有人都看懂了。没有人再不识趣地与他争抢。
最终,这条手链以一个远超估价的「天价」,被梁景轩轻松拿下。
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中,梁景轩拿着那个装着手链的丝绒盒子,径直走到了质心咨询的席位前,走到了殷灿言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打开盒子,将那条光芒四射的「永恒之花」,递到了她的眼前。
殷灿言看着那条手链,又看了看梁景轩。
她笑着「哼」了一声。
没有去接那条手链。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用指尖轻轻拍了拍手腕上那块显示着月相的表盘。
气氛正是微妙时,一个与梁景轩同桌的、喝得半醉的地产商二代,端着酒杯晃了过来:「哎呀,梁总送的礼物,殷小姐怎么不收啊?来来来,我敬两位一杯,这杯酒喝了,这手链就戴上!」
他说着,就要去拿殷灿言的手。
梁景轩没有看他。
他只是将目光,从殷灿言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个半醉富二代伸过来的手上,仿佛在看一件将死之物的漠然。
那人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酒也醒了一半。
「那……那个……我去个洗手间……」
他放下酒杯,狼狈地、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
整个世界,仿佛又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殷灿言抬起眼,看着梁景轩已经微微变色的脸,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梁先生,这太贵重了。我的模型告诉我,任何无法被对冲的礼物,都将成为负债。」
她说完,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对身边的同事说:「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随即转身,只留给梁景轩一个纤瘦的背影。
殷灿言走出宝格丽酒店旋转门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冰雨的寒风,瞬间灌进了她单薄的西装里。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外滩的夜空,被璀璨的灯火映照得没有一颗星星。黄浦江上,挂着彩灯的游轮,悄无声息地滑过,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默剧。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节日将近的、虚浮的躁动。
她没有叫车,只是站在路边,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银行APP。
屏幕的光,映着她那张因寒冷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
她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那是她刚刚从质心咨询拿到的一大笔项目奖金——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大部分,转入医院的账户。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崇明。」
车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飞驰。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属于城市的璀璨灯带,但比往日稀疏了许多,像一场盛宴过后,尚未熄灭的零星烛火。
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春节特别节目,主持人用一种温暖而充满笑意的语调说:
「……无论您现在是在和家人一起包着饺子,还是在电视机前等待春晚开始,我们都祝您,除夕快乐,新春大吉!」
广播里,甚至隐隐传来了远处零星的、被禁令压抑着的爆竹声,和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年夜饭的温暖光晕。
殷灿言靠在车窗上,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灯火,渐渐变得稀疏,最终,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乔珩的微信,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德国海德堡大雪纷飞的夜景,古老的石桥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个童话世界。
配文很简单:「这里下雪了。新年快乐,灿言。」
殷灿言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掐掉了手机屏幕。
一个多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崇明一家老旧的医院门口。
这里没有外滩的灯火,只有几盏在寒风中摇曳的路灯。医院的大门上,挂着两串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无力地摆动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衰败混合的味道。
殷灿言走进住院部大楼,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显得格外刺耳。
在母亲的病房门口,她停下了脚步。
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她看到,父亲正坐在母亲的病床边,背对着门,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压抑着哭泣。
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很久。
然后,她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殷建山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看到女儿,慌乱地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睛。
「言言……你怎么来了?」
殷灿言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张刚刚在楼下缴费处打印出来的、显示着「账户已缴清」的单据,轻轻地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殷建山看着那张单据,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殷灿言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妈这里有护工。您跟我回家,休息一下,今天好歹是除夕。」
回崇明家中的路上,父女俩一路无话。
车窗外,是熟悉的、萧瑟的冬日乡景。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少数几家还挂着红色的春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
殷灿言看着父亲那花白的鬓角和疲惫的侧脸,开口打破了沉默:「爸,妈之前买的那些医疗保险,保单还在家吗?我明天整理一下,看看哪些可以理赔。」
「在……应该在的。」殷建山的声音有些沙哑,「都在我书房那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那里面……都是些重要的东西。」
殷灿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的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了窗外那片飞速倒退的、无边的黑暗中。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地敲击着——一个她在进行复杂模型计算时,才会下意识出现的小动作。
回到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的灰尘味。
殷建山因为疲惫,很早就回房休息了。
殷灿言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独自一人,来到父亲那间狭小的书房。书房里堆满了各种工程图纸和泛黄的专业书籍。
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架顶端,那个尘封多年的、上了锁的铁盒子上。
她搬来椅子,将盒子取下。锁是老式的铜锁,一把小小的钥匙,就挂在父亲的钥匙串上。
「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房产证或存折,只有一叠叠用牛皮筋捆好的、厚厚的旧文件。
她点钞机似的开始翻找所谓的「医疗保单」。
翻过几份早已过期的意外险,翻过几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份不同的、纸质更厚、也更黄脆的文件。
那是一份十几年前的、早已泛黄的「工程保险理赔申请」的副本,申请方,正是恒景东方。
项目名称,是当年上海一个著名的大型楼盘,「恒景东方·星源里」的前身「星湖天地」。
而项目监理的名字,赫然就是殷建山。
殷灿言翻看文件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将那份文件,从一堆杂物中,单独抽了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她继续往下翻。
在理赔申请的核心材料——一份关于「地质勘探结果」的专家报告后面,她发现了几张夹在其中的、几乎快要粘在一起的草稿纸。
纸上,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属于父亲的笔迹,正在反复地、笨拙地,练习模仿着另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而在草稿纸的最底下,压着一张被撕碎了又用透明胶带粘好的信纸。
上面,是一封没有寄出的、写给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举报信草稿。
——举报恒景东方在「星湖天地」项目中,通过篡改地质勘探数据、伪造专家签名,骗取巨额工程保险赔偿。
殷灿言忽然记起,上高中时的一个雨夜,殷建山喝得酩酊大醉,被单位的同事送回家。
父亲拉着她的手,嘴唇开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浓重的酒气和无声的泪水。
那些含混不清的词句,最终拼凑出一句话:「言言,记住……技术再硬,也硬不过规矩……但规矩……规矩,是人定的……」
殷灿言伸出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那张举报信草稿上,因胶带而变得凹凸不平的撕裂痕迹。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崇明凌晨四点,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灯光的黑暗。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那片黑暗,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峙。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殷灿言将那份证据,放在了刚刚起床的、满脸疲惫的父亲面前。
她没有质问,也没有嘶吼。
她只是看着他。
殷建山看着那份证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双腿一软,跪在了女儿的面前,嘶吼出那个压抑了多年的、足以压垮他一生骄傲的秘密。
「举报了他们……你妈……你妈她那个时候刚刚怀上你弟弟……需要一大笔钱……我没办法啊!」
殷灿言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父亲,自己却没有哭。
她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
她从铁盒子里,拿出了那几张父亲练习模仿笔迹的草稿纸,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在那张纸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规则。
就在这时,家里的门被「砰砰砰」地粗暴砸响。
一群亲戚冲了进来,为首的是殷灿言的舅舅,他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殷建山,直接冲着殷灿言吼道:「钱呢?!你爸借的钱什么时候还?!」
一片混乱中,殷建山看着眼前这些丑陋的嘴脸,听着女儿被围攻的吵嚷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身体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爸!」
殷灿言冲过去,抱住不省人事的父亲。
她冷静地挡在倒下的父亲面前,对着那群依然在叫嚷的亲戚,一字一句地,清晰喊道:
「闭嘴!所有的债,我来还!」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车上,殷灿言抱着父亲,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又翻。
天亮了,她没有再翻找通讯录,而是直接拨通了一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只在公司联系表格里见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你好,我是质心咨询上海总部办公室,叶家绍。」
「叶总。」殷灿言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宣布一个交易的最终结果,「我是殷灿言。关于今天例会说的,恒景东方新楼盘的case,我想来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对她的直截了当有些意外:「好的,殷女士,欢迎亲自支援最新项目。我代表上海总部……」
「但我有一个条件。」殷灿言直接打断了他。
「请讲。」
「我需要公司,立刻为我预支一笔签字费。金额……足够支付我父亲未来一年的全部医疗费用。」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电话的背景音里,隐隐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得意洋洋的、带着一丝炫耀的抱怨声,和另一个女孩的劝慰声。
「……哎呀,阿叔,你唔要管恒景东方那摊苏州屎啦!那种浑水,哪个傻仔想踩,就让他去踩咯。我新戏的数据爆了,不知有多少producer排着队想约我吃饭!梁景轩那个扑街,让他自己哭去吧!本小姐现在冇空睬他!」
「好啦好啦,明熙,唔劳气啦。你跟那种大湾区来的,计较什么……」
殷灿言听着电话那头,那个属于叶明熙的、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又看了看怀里不省人事的父亲和救护车闪烁的、刺眼的红蓝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电话那头的叶家绍,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殷小姐,你的条件……我原则上同意。初……明天,明天吧,来我办公室,我们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