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年初二,一早天还没亮透,上海的天空是一种鱼肚白般的、冰冷的颜色。
殷灿言已经出现在了质心咨询位于国金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门口。
她一夜未睡。
父亲被送进急诊后,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但依然没有脱离危险。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半宿,敲完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求职报告」。
叶家绍的办公室,占据了整个楼层最好的景观位,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她曾经战斗过的、也是将她无情抛弃的开拓资本所在的那栋大楼。
「殷小姐,请坐。」叶家绍亲自为她倒了一杯咖啡,他的态度礼貌,但眼神里,却不动声色打量着桌面上正在充电的金色MacBook。
「叶总。」殷灿言没有坐,也没有碰那杯咖啡,她直接切入了主题,「昨晚的条件,您考虑得怎么样?」
叶家绍笑了笑,他示意殷灿言看向窗外。
「殷小姐,你知道,从这里看下去,陆家嘴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而质心咨询,从不做棋子,我们只做执棋人。」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变得锐利:「你要预支一大笔签字费,可以。但质心不做慈善,而且,这次是来自政府单位的委托。我需要你证明,你值得这个价格。我要一份足以说服董事会和市监局的、关于恒景东方的、独家的、具有颠覆性的初步分析报告。一周时间,能做到吗?」
殷灿言没有讨价还价。
她只是摊开了那本微微发烫的MacBook,调出Markdown文档,将屏幕转到叶家绍那一边。
「叶总,不需要一周。我昨晚刚做完。」
她的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但咬字却是格外的清晰。
「里面有关于恒景东方十几年前,在『星湖天地』项目中,涉嫌工程险骗保的初步证据链,以及基于此构建的、该公司系统性治理风险的压力测试模型。」
她顿了顿,最后看着叶家绍的眼睛,说出了她的「报价」。
「我相信,这份报告的价值,足够支付我父亲未来一年的全部医疗费用了,对吗?」
叶家绍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消失了。
他沉默地、一页一页地,滑动着那份Markdown文档。办公室里,只剩下指甲与触控板轻微的摩擦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殷灿言。
「灿言。」他说,「你的确是来自华尔街的天才。」
初八开工,一封来自质心咨询的函件,被送到了恒景东方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函件措辞专业而冷酷,内容很简练:根据相关监管要求及市场风险评估需要,质心咨询将派驻一个专项小组,对恒景东方进行为期一个月的「ESG专项风险尽职调查」。
函件的落款处,是手写圆体的Coilia和一笔连贯的,殷灿言。
梁景轩看着那封函件,又看了看日程表上,今天下午两点,那个由他亲自安排的「第一次尽调沟通会」。
那条他以为会游回来的「小刀鱼」,不仅没有回来,反而带着一群「鲨鱼」,直接闯进了他的鱼塘。
尽职调查的第一天,就爆发了第一次正面冲突。
地点是恒景东方的总部大楼,一间能俯瞰整个黄浦江的巨大会议室里。
狭长的会议桌两旁,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殷灿言为首的质心咨询团队,人人西装革履,表情冷静,势要攻城。
另一边,则是以恒景东方CFO张伯庸为首的、由财务、法务、工程等部门元老组成的守城阵线。
而梁景轩,则双腿交叠,靠在椅背,像个置身事外的君王,坐在主位城墙内,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殷小姐。」张伯庸先开了口,他甚至没有看殷灿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丝绒布擦拭着镜片,声音里带着一丝老派上海人特有的骄矜,对着会议室的空气说,「我们恒景,每年都会接受四大和顶级律所的审计,所有的报告,都是公开透明的。我不太明白,质心咨询这次所谓的专项调查,还有什么必要?」
殷灿言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倒是她身旁一个刚从法学院毕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助理,立刻接过了话头:「张总监,您的意思是,您在质疑市监局这次委托的必要性吗?」
张伯庸正欲发话,只见殷灿言打开自己的iPad,将文件隔空投送到巨大的会议屏幕上。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任何数据,而是一张极其高清的卫星地图,地图的中心,是恒景东方十几年前开发的那个崇明楼盘——星湖天地。
「张总监,我们先从这里开始。」殷灿言的声音很平静,「根据贵司当年的财报,星湖天地项目,曾因为不可抗力的地质沉降风险,获得了一笔高达九位数的工程保险赔偿。」
张伯庸看着那张地图,擦拭镜片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从容。他重新戴上眼镜,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前辈考教晚辈」的微笑。
「哦,星湖天地。很老的项目了。」他看着屏幕,语气平淡,却开始报出了一连串极其精准的、足以让任何审计师都头皮发麻的数据,「1998年第三季度立项,总投资42.7亿,占地15万方。1999年因为地质沉降风险,申请工程险赔偿9.8亿,由中国平安和慕尼黑再保险联合承保,会计科目记为『营业外收入-保险理赔』,当年财报第112页有详细附注。所有地质勘探报告、专家签名、保险公司的理赔文件,一应俱全。这笔理赔款当时确实给公司的现金流,解决了不少问题。怎么,难道殷小姐对我们公司的『历史贡献』也感兴趣?」
「程序完美,我同意。」殷灿言点了点头,但她手上不停,紧接着,滑动手指,屏幕上出现了另一张图,一张由无数个彩色数据点组成的、极其复杂的地质水文模型图。
「但我的疑问是,在完美的程序背后,这份历史贡献的发生概率,是多少?」
殷灿言的唇角缓缓上扬,勾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她看着张伯庸,就像在看一件即将被拆解的精密仪器。
「这是我们质心咨询,通过最新的卫星遥感数据和水文模型,对星湖天地项目所在地,过去二十年的地质状况,进行的一次回溯测试。」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一串复杂的数据流和图表随之弹出。
「模型显示,该地块的地质结构极其稳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发生不可抗力的地质沉降的概率,小于十万分之八。」她稍作停顿,声音清晰而平稳, 「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约为十万分之七点九八五二一一。」
她抬起头,目光像探针一样,直直落在张伯庸的脸上。
「所以,张总监,我很好奇,当年那笔『几乎零测』的理赔,你们恒景东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伯庸脸上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消失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错,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殷小姐,我再说一遍。审计,看的是证据链,不是概率。只要证据完整,哪怕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它在账面上,就是真实的。」
「Of course!」殷灿言轻快地应道,随即手指再次滑动。
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放大的人事档案,照片上是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老者。
「我完全同意您关于证据链的看法。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聊一聊……证据本身。」
「当年为这份『地质勘探报告』签字的这位首席专家,顾叙公教授,根据我们的调查,他在报告签署日的前三天,就已经因为突发心脏病,在瑞金医院去世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投影仪风扇微弱的嗡鸣。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几位元老,此刻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身体僵在座位上。
张伯庸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变成一种灰败的白。他交错的十指不自觉地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殷灿言没有理会周围的变化,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
「所以,张总监,我现在有两个问题。」
「第一,一个已经去世的九十岁老人,是如何字迹工整地『亲笔』签署这份证据的?」
「第二……」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作为当年负责所有财务和法务流程的CFO,您在审核这条完美无瑕的证据链时,究竟是『没看见』这位共和国专家、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长的讣告,还是……『选择性』地,没看见呢?」
死神降临。
几位元老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仿佛想离会议桌的中心远一些,目光躲闪,不敢再看张伯庸。
一滴汗珠从张伯庸的鬓角滑落,沿着他僵硬的下颌线,滴落在他面前昂贵的丝质领带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会议室的焦点,汇集于一点:那个额角冒汗、嘴唇颤抖,却一败涂地的CPA。以及他对面,那个从始至终都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在询问今天天气如何的FCAS。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梁景轩,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亲自走到会议室的酒水吧台旁,打开一瓶冰镇的巴黎水,倒了两杯。
然后,他端着两杯水,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会议桌前。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主位。
而是将其中一杯水,轻轻地、放在了殷灿言的面前。
然后,他在她身旁那个空着的主讲人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侧过头,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很好的问题,殷小姐。我也很好奇,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在今天的法律框架下,会有什么现实的意义?」
殷灿言端起面前那杯只动过一次的水,喝了一小口。玻璃杯放回桌面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迎上他的目光:「意义非凡啊,梁先生。」
「根据最新的《证券法》修正案,对于上市公司历史信息披露造假的追溯期,是永久」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的出风声。
「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被证实,等待恒景东方的,可能不仅仅是巨额罚款。还有……」她顿了顿,将最后四个字,像四枚钉子一样,一个一个敲进会议室死寂的空气里,「强、制、退、市。」
没人再说话。
终于,有人拉开椅子,那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僵局,接着,元老们像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纷纷起身,彼此间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默默地离开了会议室。
她的副手,一个刚考过北美准精算师的Exam SRM(风险建模统计)的年轻分析师,凑过来时眼睛都在发亮,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结巴:「殷……Fellow,您刚才……太厉害了!」
殷灿言没有回应他,只是平静地将iPad关机,滑入公文包,拉上拉链。动作从容,听不到一丝多余的声响。
「殷小姐。」
梁景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调里恢复了几分先前的轻慢与慵懒:「今晚有空吗?我想……单独听一听,你对恒景『重建』的方案。」
殷灿言缓缓转过身,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手腕的方形腕表上。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地指向下午六点零一分。
她这才抬起头,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梁先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我的工作时间,结束了——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
梁景轩嘴角的弧度还挂着,但眼里的笑意却瞬间熄灭了。
殷灿言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面巨大的、印着云中龙影LOGO的墙上。
「至于『重建』的方案……」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它会出现在质心咨询下周一提交给贵公司和市监局的正式报告里,而不是在某个私人晚宴的餐桌上。我想,这才是专业,对吗?」
她说完,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梁景轩那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只是对身旁的副手干脆地说了两个字:
「下班。」
然后,她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和她身后团队成员迅速跟上的脚步声,汇成一种利落的节奏,消失在门外。
最终,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梁景轩一个人,站在那面印着云中龙影的LOGO墙前,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主场」塌方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