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室里,空气仿佛凝固。
墨绿色的□□牌桌上,那枚被梁景轩推过来的翡翠筹码,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只充满了诱惑和危险的、属于巨鳄的眼睛。
殷灿言看着他,看着那枚筹码,又看了看自己那块静静躺在桌上的积家腕表。
然后,缓缓地、伸出手,将那块腕表,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手腕上。
「咔哒」一声,是极轻的声响,表带精准地扣合。
像一声无声的宣判,也像一个棋手,落下了棋局的第一颗子。
她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梁先生,很抱歉。」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非常感恩您的赏识。但很抱歉,您的这个deal,恕我,接、不、了。」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又一次,凝固了。
他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坐直了半分。他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设想过她可能会讨价还价,可能会故作矜持,但他从未想过,会是直接拒绝。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不」字。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危险。
殷灿言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拿起自己的手包,然后,从包里取出了一枚硬币——一枚普通的、闪着银光的欧元硬币。
她将硬币轻轻地立在了光滑的牌桌上。
硬币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却奇迹般地,没有倒下。
「在金融模型里,有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殷灿言看着那枚摇摇欲坠的硬币,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们称之为『临界』,此时,任何一个微小的变量,都能让它瞬间倒向其中一面。」
她抬起眼,直视着梁景轩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了智识优越感的弧度:「而梁先生您的牌局,噪音太多了——精算师,从来不赌抛硬币。」
她说完,没有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她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了这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VIP室。
门在身后合上,将梁景轩那张阴沉得可怕的脸,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而那枚立在桌上的硬币,在他关门的瞬间,终于失去了平衡,应声倒了下去。
正面朝上。
接下来的两天,殷灿言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梁景轩的首席助理动用了所有资源,却只得到了一份几乎空白的报告:北京大学元培学院本科,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硕士毕业,财险精算师,华尔街知名精算咨询公司前员工,家庭住址在崇明。
除此之外,她回国后的履历、社交媒体,一片空白。她也没有再出现在星源里。
梁景轩看着这份报告,指尖在那串「北大元培」、「密歇根安娜堡」、「财险精算师」的字样上轻轻划过。
一份典型的、无可挑剔的「小镇做题家」的履历—— 聪明、努力,靠着智识一路攀爬,最终在华尔街镀金,然后回国,准备在陆家嘴的牌桌上,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她们是他狩猎场里,最常见、也最容易得手的猎物。
可这一回,梁景轩坐在恒景东方顶层的办公室里,却头一遭感到了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
他习惯了做那个定义游戏规则的人,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连牌桌都不肯上的玩家。
第二天晚上的外滩三号,Canton Table巨大的落地窗外,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像一串串流动的钻石,将对岸陆家嘴的天际线映衬得辉煌而又不真实。
梁景轩坐在餐桌的主位,却没什么胃口,服务生却已经呈上了预定好的三道前菜。
「哇,好漂亮哦。」叶明熙小心翼翼捏起一枚樱桃鹅肝,对着灯光和贴着异形钻的孔雀蓝长法式美甲一起欣赏了半天,才堪堪放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欣喜。
她随即又用筷子夹起另一枚,越过桌子,递到了梁景轩的嘴边,声音甜腻:「景轩,你尝尝嘛,张嘴。」
梁景轩的目光,落在那双精心雕琢、像一件艺术品的手上。
脑海中却浮现出在墨绿色的牌桌上的另一双手。
那双手,没有做任何美甲,包裹指尖的薄茧是常年在键盘上飞快运算工作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微微抛光后,只涂了一层淡淡的护甲油,透出健康的粉色。
那双手的主人,正用一种极其专业的姿势,轻轻地、将一枚普通的欧元硬币,立在了光滑的桌面上。
梁景轩微微侧头,避开了叶明熙递过来的分子料理,只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太甜的。」
另一道顶级的虾饺,却用了椒盐的做法,外皮被炸得金黄酥脆。
「这个好特别!」叶明熙尝了一个,眼睛亮了,「我第一次吃到炸的虾饺诶。」
她夹起一个,放进梁景轩面前的骨碟里,「你快试试,比蒸的水晶虾饺好吃。」
梁景轩拿起筷子,将那只虾饺夹了起来。
还是那双手。它正伸向牌桌,从四张牌中,精准地、毫不犹豫地,抽出了那张「黑桃Q」和「梅花A」,然后将它们,与另外两张牌的组合,轻轻地碰在了一起——动作果断、精准,充满了智识的绝对力量。
梁景轩看着手中的虾饺,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然后,又把它放回了叶明熙的碟子里,「太油了。」
最后一道前菜里,山药被雕成精致的梅花形状,浇着带细碎桂花末的话梅汁,晶莹剔透,盘间还有金黄梅子、鲜红番茄与碧绿草叶点缀。
「这个总可以了吧?」叶明熙笑着,像是在哄一个挑食的孩子,「又健康,又开胃。」
梁景轩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主菜的头一道是烧腊。
酥脆的烤乳猪皮上,点缀着一小撮顶级的Ossetra鱼子酱与桂花蜜。
「这个我爱吃!」叶明熙显然很懂行。她没有再劝梁景轩,只是自顾自地用那双华丽的手,为自己夹了一块,配上一点鱼子酱,优雅地送入口中。
梁景轩终于动了筷子,也夹了一小片,慢慢地咀嚼着。
相思籽蒸东星斑被呈上桌时,叶明熙看着鱼身上那些绯红色的相思籽,笑着对梁景轩说:「景轩,你看,连鱼都在替我表达爱意呢。」
梁景轩没有回应,只是示意服务生,为他剔好鱼肉。
当御鼎帝王蟹上桌时,叶明熙兴奋地拿出手机,对着这道极尽奢华的硬菜拍个不停,准备发朋友圈。
梁景轩则在这时,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走到了落地窗边。他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江景,声音低沉,仿佛在讨论着上亿的生意。
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叶明熙已经为他分好了一小块蟹钳。
「景轩,你快尝尝,这个火候刚刚好。」
梁景轩看着她那双握着刀叉、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
脑中那双玩牌的手怎么也不肯挥舞告别,正缓缓地、解开手腕上那块积家腕表的表带。然后,将它正面朝下,放在牌桌之上,推到了他的面前。
梁景轩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然后便放下了筷子,开始专心地喝新上的佛跳墙汤。
一口鲍鱼酥和鲜芦笋被同时端了上来,几乎要将餐桌堆满。
叶明熙一直在找话题,从最新的电影,聊到下周的慈善晚宴。
「对了,我跟你说哦……」叶明熙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下周的那个慈善晚宴,主办方本来想请我去当表演嘉宾的。但我经纪人说,像我们这种咖位的,不能自降身价去暖场,你说对不对?」
她期待地看着他。
梁景轩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回着另一双手——那双手,没有做任何美甲,在墨绿色的牌桌上,轻轻地,用一枚硬币,就立起了一个让他都感到棘手的「临界状态」。
「景轩?」叶明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满。
梁景轩回过神,他放下筷子,第一次认真地看向眼前的女人。她的脸很美,但眼神里,却只有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天真」和「期待」。
所有的一切,都太可预测了。
就在这时,包间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
第七道,也是最后一道主菜——紫铜锅古法盐焗火焰鸡——被隆重地推了进来。
服务生将高度数的白兰地,沿着滚烫的铜锅边缘缓缓淋下。
哗——
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半米多高,映照着叶明熙那张兴奋得发光的脸。她拿出手机,对着这壮观的景象,疯狂地按着快门。
梁景轩看着那团熊熊燃烧的、虚假的火焰,看着叶明熙脸上那副被精心策划的「惊喜」所点燃的、同样虚假的表情。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条来自首席助理的新消息,没有任何进展。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烦躁和厌倦,像岩浆一样,在他心底升起。
「景轩,你今天晚上怎么一直不说话呀?是不是这家餐厅不好吃?早知道我们就去Jean-Georges了嘛。」
梁景轩抬起眼,目光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又落回了窗外的江景上。
火焰熄灭,灯光重新亮起。
服务生正准备为他们分切烤鸡时,最后三道甜点也被呈了上来。
杨枝甘露、雪山叉烧包、黑松露蛋挞。
甜美、精致、无可挑剔。
「哎呀,我吃不下了啦。」叶明熙撒娇地摇了摇头,然后用小勺舀了一勺杨枝甘露,再次递到了梁景轩嘴边,「你替我吃掉,好不好?」
梁景轩看着那勺金黄色的甜品,看着叶明熙那双只会「递送」和「展示」的手。
他站起身,拿起了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我还有个会。」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你慢慢吃。」
他没有给叶明熙任何反应的时间,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将信用卡递给负责埋单的服务员。
只留下叶明熙一个人,和那只还冒着热气的、完整的火焰鸡,以及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昂贵而冰冷的菜肴。
她举着那勺杨枝甘露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双精心绘制过的、美丽的指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梁景轩离开Canton Table后,并没有去任何会议。
他让司机将车停在外滩的江边,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雪茄。江风带着潮湿的寒意灌进来,试图把烟味散尽。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
这个寻常的下午,梁景轩正在办公室里审阅一份关于恒景债务重组的枯燥报告,他的私人手机却震动了一下。
景幼珊将发到名媛下午茶的微信群里的照片,也抄送了一份给他。
照片的背景,是外滩华尔道夫酒店经典的红丝绒下午茶。
她和许京韫并肩而坐,笑得优雅而矜持。而她们身边,赫然坐着那个「人间蒸发」了的殷灿言。
照片里,殷灿言穿着一身低调的香奈儿套装,侧着头,正在与许京韫低声交谈,神情专注。她的手腕上,那块方形的积家翻转腕表,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
她们看起来,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
梁景轩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那张腕表的位置,极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两次。
然后,他将照片放大,仔细地看着殷灿言脸上那副平静而疏离的表情。
他没有立刻放下手机。
他打开了自己的微信,点开了与叶明熙的聊天界面,看着上面一连串未读的、充满了撒娇颜文字、emoji和表情包的留言。
他又切换回那张下午茶的照片,目光在殷灿言、景幼珊、许京韫三人的脸上,来回移动。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手机屏幕的某个娱乐新闻APP上,上面推送的头条,正是他与叶明熙几天前在Canton Table被偷拍的绯闻照片。
他看着这三张毫无关联的图片——叶明熙的留言、殷灿言的下午茶、和他自己的绯闻——脸上那股持续了两天的烦躁,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低低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看懂了猎物所有迂回的、笨拙的奔跑路线后,那种充满了掌控感和一丝宠溺的笑。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棋盘般的陆家嘴。
拿起手机,他拨通了首席助理的电话,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喙的冷静。
「梁总?」
「把所有关于叶明熙的通稿都停掉。」
「可是……」
「从今天起,我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我的名字和她出现在一起。」
「可是梁总,叶小姐那边……」
「没有可是。」梁景轩直接打断了他,「还有,去查一家叫『质心咨询』的公司。我要它所有的资料。」
他做完这一切,挂掉电话,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等待一盘棋局的最终收官。
他甚至已经可以预见到,不出三天,那条「小刀鱼」,就会自己游回来,咬上他早已备好的、那个名为「恒景东方首席顾问」的钩。
所以直到第四天的早上,叶明熙没有等来梁景轩的任何解释。
她等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新闻通稿,和一大束用黑色丝带包裹的、冷冰冰的黄玫瑰花束。
花束被送到她私人公寓的门口,没有卡片,只有花店打印的一行小字:「祝好。」
叶明熙穿着真丝睡袍,站在玄关。
她看着那束宣告着「关系结束」的黄玫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那双新换的、孔雀蓝勾金丝猫眼石美甲,在她接过花束时,因为用力,深深地陷进了娇嫩的花瓣里,划出一道道丑陋的伤痕。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把花,连同关于那场奢华晚宴的所有念想,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声音恢复一贯沙哑而冷静的腔调:「帮我推咗下周所有的job。另外,call一下陈导,同佢讲,他那部新戏,我接。」
电话那头的经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
叶明熙对着落地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轻地、用粤语补充了一句:
「放心啦。嗰个傻仔,睇我点样同我阿叔唱佢!」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与此同时,梁景轩也没有等到殷灿言的电话。
他等来的,是一封由首席助理用双手、恭敬地呈上来的、措辞极其专业的慈善晚宴的邀请函。
邀请函的信纸,是顶级的英格兰产Conqueror,纸面带着含蓄的水波纹,孔雀蓝的墨迹烫着微闪的金边。
信封的封蜡上,烙着一个由两个相互绕转的星点组成的、极具设计感的徽章。
慈善晚宴就在今夜,主题是关于中国房地产行业ESG评级体系的重构与风险压力测试。
而受邀参加的名单上,除了几位来自监管机构的领导和学界泰斗,赫然还有——恒景东方,梁景轩。
在邀请函的末尾,附上了此次晚宴主持人的介绍。
梁景轩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名字和它后面跟着的、极其刺眼的Title上。
殷灿言,Coilia Canyan Yin
质心咨询,上海(Barycenter Consulting,Shanghai)
首席风险官(Chief Risk Officer,CRO)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死寂。
他看着那张配着的、穿着一身干练黑色西装的证件照。照片里,殷灿言直视着镜头,眼神锐利,冷静,充满了智识上的傲慢。
那不是他在星源里见过的富家女留学生,也不是他在VIP室里见过的「小刀鱼」。
那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与他平起平坐的对手。
梁景轩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是他首席助理打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和自责。
「梁总……查到了。殷小姐回国之后入职了质心咨询,在上海的office,职位……就是首席风险官,不是高级咨询顾问。我们的人……之前一直查错了方向……以为她这个年纪……不可能……」
梁景轩没有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然后,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那份邀请函,举到了眼前,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他看着上面「Barycenter Consulting」的字样,看着那个「首席风险官」的头衔,看着那行与叶明熙指甲同色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孔雀蓝」墨迹。
最终,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他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无声的、肩膀剧烈耸动的狂笑。
他笑了很久,直到眼角都笑出了一丝生理性的泪花。
半晌,他拿起那份印刷精美的邀请函,用指尖,在那枚由两颗星组成的徽章上,重重地摩挲着。
嘴角的笑意,变得极其危险,也极其兴奋。
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