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终于从漫长的凝滞中苏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急切的躁动。
佘山的私人马场,草坪被修剪得如同绿色的天鹅绒,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起一层金色的薄雾。
梁景轩穿着一身白色的定制马术服,身姿挺拔地立在一匹纯黑色的弗里斯马旁。那匹马肌肉线条流畅,鬃毛油亮,不安地刨着蹄子。他一手轻抚着马颈,安抚着它,另一只手端着一杯香槟,正与几位世交好友谈笑风生。
不远处,殷灿言坐在遮阳伞下的藤编椅里,穿着一身同样飒爽的黑色骑装。但她没有参与任何社交,只是低着头,在自己的iPad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灿言。」梁景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笑意,「来都来了,不挑一匹马试试?」
殷灿言抬起头,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抱歉,梁总。」她说,「我对这种无法被精确量化的非结构性风险资产,不太感兴趣。」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马厩方向传来。
「殷老师说得对。马的状态,确实是整个系统里,最大的随机变量。」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乔珩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正站在马厩旁,与马场的主理人交谈着什么。阳光下,他看起来,与周围这些衣着考究的名流们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派对的年轻学者。
梁景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马场主理人似乎也看到了这边的骚动,他笑着对乔珩解释了几句,然后领着乔珩,朝梁景轩的方向走了过来。
「梁总,介绍一下。」主理人热情地开口,「这位是航天八院『搜神计划』的首席科学家,乔珩乔博士。乔博士的团队,最近正租用我们马场的一块地,进行一项实验。」
「实验?」梁景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是的。」乔珩主动开口,他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殷灿言,然后才转向梁景轩,语气礼貌而疏离,「我们正在为下一代深空探测器,测试一套超宽带高精度定位系统。」
随即,他指了指远处赛道旁,几个不起眼的、如同路由器般的白色盒子。
「我们需要一个开阔、且存在高速运动目标的复杂电磁环境,来测试系统在应对多径效应和非视距传输时的稳定性和定位精度。赛马在高速奔跑和越障时的姿态变化,是目前我们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动态干扰源样本。」
梁景轩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在听到那个声音后,身体有微不可察的一僵的女人。
「乔博士……」他将手中的香槟杯,递给一旁的侍者,然后伸出手,从球童手中,接过了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不紧不慢地戴上,「既然你连动态干扰源都能计算得这么清楚,那想必,你对控制一匹马这种简单的随机变量,一定很有信心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学者身上。
乔珩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梁景轩身边那匹肌肉贲张、跃跃欲试的弗里斯马,又看了一眼远处赛道旁那些正在安静工作的白色盒子。
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学者式的、带着一丝无奈和通透的笑。
「梁总,您可能误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的工作,不是去控制随机变量。」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殷灿言,仿佛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我的工作,是承认它的存在,了解它的模式,然后,绕开它。」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白色盒子。
「我的定位系统,之所以需要这些动态干扰源,不是为了去预测下一秒马会往哪跑,而是为了确保无论马怎么跑,我们的探测器都能在千万公里外的深空中,精准地找到自己的坐标。」
他收回手,最后看向梁景轩。
「所以,回到您的问题——是的,我没有信心控制一匹马。因为在一个更宏大的坐标系里,试图去控制每一个随机变量,不仅傲慢,而且……毫无意义。」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低温冻住的湖面,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他没有让这丝裂痕扩大。
他缓缓地、将那副已经戴好的黑色皮手套,又一根一根地脱了下来,递给身后的球童。
「乔博士的逻辑,无懈可击。」他重新端起一杯香槟,恢复了优雅,「看来,控制随机变量这种粗活,还是得由我们这些不懂宏大坐标系的俗人来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交锋已经结束时,殷灿言开口了。
「乔博士。」她将iPad屏幕转向乔珩,上面是一张复杂的伤亡事故概率分布图,「我们最近正在做一个赛马意外风险的保险定价案例。如果能拿到你们系统捕捉到的、关于马匹在高速运动和越障时的完整姿态数据,将对我们的模型构建有极大的帮助。」
乔珩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可以。」
「但是……」殷灿言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梁景轩,「单一的样本数据,容易产生模型过拟合。我们需要对照组——一个在相同场地、相同条件下,由不同骑师驾驭不同马匹的样本,来剔除骑师效应这个最大的干扰项。」
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梁景轩和他身边那匹纯黑色的弗里斯马身上。
「梁总……」她微微一笑,「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为我们的保险模型,贡献一组宝贵的对照数据?」
梁景轩看着她,露出猎人看到猎物主动挑衅的兴奋笑容。
「乐意至极。」
马场主理人亲自吹响了号角。
梁景轩骑着他那匹黑色弗里斯马,率先出发。
他的骑术无可挑剔。每一次起跳、每一次过弯,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教科书范本。优雅、精准、充满了贵族式的从容。
他以一个完美的时间,完成了比赛。场边,立刻响起了他那些朋友们热情的欢呼和掌声。
梁景轩勒住缰绳,没有立刻下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转过头,目光投向起点处的那个白衬衫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自信。
然后,轮到乔珩了。
他骑着那匹名为「Sargas」的栗色蒙古马,走上了起点。
没有助跑,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出发信号响起的瞬间,乔珩双腿轻轻一夹马腹,Sargas便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冲了出去。
如果说梁景轩的骑术是优雅的宫廷芭蕾,那乔珩的骑术,就是狂野的旷野奔狼。
他整个人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随着马匹的每一次跃动而起伏。每一次过弯,他都以一种近乎极限的角度倾斜身体,用最短的路径切入。每一次越过障碍,Sargas的四蹄都像是擦着横杆的顶端飞过,没有一丝多余的高度浪费。
场边的欢呼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那道火焰般的、狂野的身影所震撼。
当Sargas的马蹄踏过终点线时,计时器上的红色数字,最终定格。
——比梁景轩,快了整整三秒。
梁景轩脸上的自信,瞬间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又看了看那个正缓缓勒住缰绳、呼吸甚至都没有太大波动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乔珩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干净利落。他走到气喘吁吁的Sargas旁边,一边用手安抚着马颈,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腕表,看了一眼。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全场,落在了梁景轩的脸上。
他没有笑,也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
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学者的严谨口吻,平静地开口:「梁总,看来,在野外,有时候绕开障碍,比优雅地跳过去……效率更高一些。」
殷灿言站在终点,合上了手中的iPad。
数据,已经完美采集。
梁景轩坐在高大的黑马上,看着那个走到殷灿言身边、与她并肩查看数据的男人,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副一尘不染的皮手套。
阳光刺眼,他终于看见了猎枪的寒芒。
马场餐厅的露台上,夕阳熔金。
梁景轩换下了一身白色骑装,穿着一件柔软的羊绒衫,坐在长桌的主位。他面前的骨瓷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体早已冷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冰冷的杯柄。
露台的另一端,殷灿言和乔珩并肩站着,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低声讨论着什么。屏幕上,两条颜色不同的数据曲线正在进行复杂的拟合与对比。
「……你看这里。」乔珩指着屏幕上一个陡峭的峰值,「Sargas过7号障碍时,心率瞬间飙升,但落地后的恢复速度极快。而你的对照组……」
他没有说下去,但屏幕上,代表梁景轩那匹黑色弗里斯马的另一条曲线,在同一个障碍点后的心率恢复速度,明显要平缓得多。
梁景轩的目光,从那两条刺眼的数据曲线上移开,落在了讨论数据的两个人身上。
阳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乔珩偶尔会侧过头,听殷灿言说话,而殷灿言,则会用笔的末端,无意识地点着自己的下唇——那是她进入深度思考时才会有的、不设防的小动作。
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与世隔绝的油画。而他,以及这张摆满了精致茶点的长桌,都成了画框外的、多余的陈设。
终于,他放下了咖啡杯。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打破寂静的轻响。
「数据看完了吗?」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殷灿言没有回头,只是合上了电脑。
「看完了。」她转过身,和乔珩一起走了过来,「初步结论是,梁总您的骑术,在姿态稳定性这个维度上堪称完美。但乔博士的『人马合一』程度更高,这让他在应对突发扰动项时,系统的容错率和恢复效率,也更高。」
梁景轩没有理会这个「判决」。他只是看着乔珩,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
「乔博士。」他开口,「你的UWB定位系统,很有趣。恒景旗下的物流和安保公司,对这项技术有需求。开个价吧。」
乔珩还没说话,殷灿言却先笑了。
「梁总。」她拉开梁景轩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从容,「您可能没看我们下午提交的补充报告。乔博士的这项技术,是搜神计划的衍生科研成果,属于国家战略级别的非卖品。」
梁景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不过嘛……」殷灿言话锋一转,「技术虽然不能买,但可以合作。」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了梁景轩面前。
那是一份设计精美的「恒景-搜神计划商业化应用合作框架」。
「搜神计划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商业化落地场景,来为基础科研提供持续的资金支持。而恒景,则需要真正尖端的、有国家背书的技术,来提升自己的ESG评级和市场估值。」
她看着他,反问了一句:「这是一个典型的双赢期权,不是吗?」
梁景轩看着那份合作框架,又看了看她。
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
「合着忙忙碌碌大半年,又是打高尔夫,又是参加商业论坛的,刚刚还赛马,最后在这里等着我呢……条件呢?Coilia。」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种慵懒而危险的姿态,「你推荐的产品很好。但我想知道,买下这份期权,我需要付出什么价格?」
殷灿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拿起桌上的方糖夹,夹起一块方糖,悬在自己的咖啡杯上方。
然后,她抬起眼,迎上梁景轩那双探究的眼睛,微微一笑。
「价格,就是搭建一道防火墙 。」
梁景轩的眉头微微一挑。
「从今天起……」殷灿言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需要获得独家授权,来设计并执行恒景东方与搜神计划之间全部的资本联动模型。」
她松开银夹,方糖落入咖啡,瞬间消失在一片深邃的褐色中。
「我的任务,是确保在这道防火墙的隔离下,只有最干净、最高效的价值,能够从恒景的商业体系中被萃取出来。」她端起咖啡杯,看着那溶解了方糖的漩涡,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最终注入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她顿了顿,抬起眼,「至于那些可能污染到国家项目的、不必要的沉没成本和坏账……」
她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空了的杯子,连同里面已经完全溶解、不剩一丝痕迹的方糖,放回了桌面。
「……自然也该由我,来负责清算。」
梁景轩看着她,端起那杯早已冷却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成交。」他说。
乔珩似乎对这场刚刚达成的、价值可能高达数十亿的「合作」毫无兴趣。他只是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对两人微微颔首。
「合作的细节,我会让我的团队跟进。」他看向殷灿言,眼神又恢复了那种纯粹的清澈,「模型草案,等你方便的时候。」
「好。」殷灿言点头。
乔珩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像一棵扎根在另一个世界的、孤独的白杨。
露台上的气氛,因为乔珩的离开,而变得有些微妙。
梁景轩没有说话。他只是重新叫来侍者,又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拿出手机,开始处理邮件。
殷灿言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她同样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布满了希腊字母和积分符号的界面。
两人就那样沉默地、各自对着自己的屏幕,在同一张桌子上,构建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露台上的灯光亮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终于,梁景轩放下了手机。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泳池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你喜欢他。」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殷灿言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目光依然锁定在屏幕上那行复杂的公式上。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同样平静。
「我们本科同学,都喜欢这位借作业给大家抄的学神。」
梁景轩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挫败感。
他转过头,看着她。
「那么,殷灿言。」他问,「在你那个遍地学神的世界里,我,又算什么?」
这一次,殷灿言终于抬起了头。她合上了电脑,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梁总……」她说,「你不是学渣。」
她顿了顿。
「你是考场。」
「一个充满了随机变量、信息不对称、和残酷规则的,最顶级的考场。而我……」她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认真的好奇,「……想在这个考场里,试试再拿个满分。」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挑战□□焰的眼睛,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笑。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双臂撑在她座位的扶手上,将她圈在了自己和椅背之间。
一股混合着乌木冷香和淡淡香槟气息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瞬间笼罩了她。
殷灿言的动作仍停在关上笔记本的一刻。
梁景轩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刚刚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外壳上,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刚刚让人给我找来了你们专业本科阶段所有的教科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磁性的蛊惑,「很有趣。」
殷灿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比如,关于证明正态样本的样本均值和样本方差独立性。」他继续说道,像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突然点名、只能照着PPT念的学生,「书上说,关键在于构造一个n阶正交矩阵。」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电脑外壳上,极其不确定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形。
「然后……通过这个矩阵,进行一次线性变换……就能把原本相关的变量,变换到一组相互独立的新坐标系里。」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像两把钝了的手术刀,落在了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很好奇,殷灿言……」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了她的全名,「这个『正交』,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呼吸几乎要喷在她的耳廓上。
「我知道,字面意思是『垂直』。但为什么,两个向量『垂直』了,它们在线性变换后,就能变得『独立』?这中间的逻辑……我没想通。」
殷灿言没有说话。
她只是不明所以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梁景轩看着她脸上那副混合着震惊、恼怒、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终于直起身,退后了一步。
他将一张小小的、黑色的卡片,轻轻放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上。
那张卡片上,没有任何公式。
只有两个用他自己的笔迹,写下的、龙飞舞的单词:
Orthogonality = Independence?
在单词的下方,他画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求知欲的问号。
他最后看了一眼她那双复杂的、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露台,背影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终于交卷了」的仓皇。
只留下殷灿言一个人,和那张充满了「学渣小小脑袋、大大问号」的黑色卡片,在那片由夕阳熔金构成的、无边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