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马场那一夜,留下一张充满了「学渣式困惑」的卡片狼狈退场后,梁景轩消失了整整一周。
殷灿言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正交与独立」的后续探讨。那张黑色卡片,被她随手夹在了一本关于随机过程的书中,再未翻开。
直到周一的早上。
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停在了她南京西路公寓的楼下。车上下来的,是梁景轩的首席助理。他毕恭毕敬地,将一个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的丝绒盒子,送到了她的门口。
盒子里,不是玫瑰或珠宝。
而是一台全新的、顶配版的彭博终端机,连同未来三年的使用权。
那标志性的、沉闷的黑色键盘,被换成了格格不入的、充满了讨好意味的粉色。
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卡片,上面是梁景轩龙飞凤舞的字迹:
「这是你那道题的答题工具。我猜,几何比代数更需要一台好电脑。」
殷灿言看着那台粉色的终端机,沉默了很久。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梁景轩,附言:
「谢谢。但我的MacBook Pro,算力足够了。另外,粉色,会降低我的交易冷静度。」
在前滩的恒景东方总部,顶层办公室里。
梁景轩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冷冰冰的照片,和那行更冷冰冰的文字,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会降低我的交易冷静度。」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他烦躁地将手机扔在巨大的办公桌上,手机滑过光洁的桌面,撞在一支同样昂贵的钢笔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星罗棋布的陆家嘴。
阳光刺眼。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候,他还很小,没上小学,四五岁的样子。他在房间里,用一整套乐高,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搭建了一个他自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宏伟、最复杂的城堡。
他兴冲冲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座城堡,捧到了母亲景佩仪的面前,像献上自己全部的王国。
景佩仪当时正在打电话,处理着某个基金的投资问题。她没有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就在旁边,捧着那座城堡,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的手臂开始酸麻,直到他听见母亲在电话里,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充满了各种专业术语的英文,与对方谈笑风生。
终于,她挂掉了电话。她低下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城堡,眉头微微蹙起。
「景轩?」她说,语气里,没有一丝赞美,只有不容置喙的评判,「你的结构,不合理。承重墙的位置错了。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项目,它会在第一场风暴里,就彻底坍塌。」
她伸出纤长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城堡最核心的那根柱子上,推了一下。
哗啦——
整个王国,在他眼前,瞬间,土崩瓦解。
「记住。」她站起身,重新拿起电话,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我们景家的人,不做这种华而不实、一推就倒的东西。」
「梁总?」
首席助理的声音,将梁景轩从冰冷的回忆中唤醒。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
他松开手,看着窗外。
一股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自卑与极致渴望的情绪,像黑洞一样,瞬间吞噬了他。
他一定要……赢她一次。
不是在商业上,而是在她那个规则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赢她一次。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烦躁和愤怒,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到可怕的专注。
他没有再给殷灿言发任何信息。
他只是看向助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我要知道,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她的车位在哪里,她的办公室朝向,她每天喝几杯咖啡,她最常用的那个随机微分方程,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军令状:
「……我要她所有的,私人数据。」
梁景轩下达「收集数据」指令后的第二天,清晨,殷灿言刚结束晨跑回到公寓,门口就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房产经纪人。对方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份文件和一个丝绒盒子。
「殷小姐……」经纪人说,「梁总让我转告您,这套位于陆家嘴核心区的顶层复式,已经转到您的名下。他说,这里离IFC更近,方便您随时评估和介入风险。」
殷灿言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签收了。
关上门,她将那份价值上亿的文件和钥匙,随手扔在了玄关的鞋柜上,旁边是她刚刚换下的、还带着汗气的跑鞋。
周三下午,她从质心咨询的办公室出来,走向自己的车位。原本停在那里的Jeep牧马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全新的、通体雪白的保时捷Taycan,车头还扎着一个巨大而俗气的红色蝴蝶结。梁景轩的助理正站在车旁,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
助理递上车钥匙,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殷小姐,梁总说,电动车,更符合您所倡导的ESG评级。另外,它的百公里加速,比您算出的任何模型都快。」
殷灿言看着那辆与她「任何时间去任何地方」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的、脆弱的电动跑车,又看了看被挤到角落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家伙一样的牧马人。
她点了点头,接过钥匙:「知道了。麻烦你,帮我把那辆Jeep,开回我在南京西路的公寓里去。」
周四傍晚,她回到南京西路的公寓。一进门,就看到客厅的墙上,挂上了一幅新的画。
那是一幅巨大的、色彩极其艳丽的画作。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蓝色飞行员制服、顶着巨大脑袋的卡通男孩,脸上挂着一抹介于天真与邪魅之间的微笑,正对着画外比着V字手势。背景,则是无数个同样笑着的、扁平化的太阳花图案。
保洁阿姨正在清理杂物,梁景轩就坐在这幅画对面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像一个终于布置好陷阱的猎人。
「我记得……」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你在上次的晚宴上,和京韫聊起过宇宙。你说,你喜欢那些……关于星星的、冷酷的艺术。」
殷灿言没有立刻去看那幅画。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里,原本挂着她自己最珍爱的一幅、埃舍尔的黑白木刻版画《星星》。现在,那幅充满了数学秩序与哲学思辨的理性囚笼,被随意地倚靠在墙角,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走过去,将那幅充满了大童经济气息的《小空军》,从墙上取了下来。
梁景轩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画很好。」殷灿言将画重新卷好,放回画筒,然后走到梁景轩面前,将画筒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市场热度很高,未来三年的预期回报率,应该能跑赢大部分指数基金。」
她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蹲在墙角的《星星》。
「但它的内核,太轻了。」
她说完,没有再看梁景轩那张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关上门,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普通的社交软件,找到了一个备注为「蒋一平 财新周末」的联系人。
她没有发语音,也没有打电话。
她只是将自己刚刚随手拍下的、那幅被倚靠在墙角、蒙上了灰尘的埃舍尔的《星星》的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她附上了一句话。
「有人试图用一朵太阳花,来替换掉我的宇宙。你说,他是不是不太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结构?」
发完,她没有等待回复,便直接切换了界面。
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名为「恒景东方非定向资产包周度评估」的Excel文件。
然后,她将这一周收到的所有「资产」,逐一录入表格,冷静得像一个正在清点战利品的、没有感情的会计。
第二天一早,殷灿言的办公室里,快递员准时送来了一块百达翡丽的星空腕表,表盘上是精确复刻的、北半球的星空图。
卡片上的字迹,比昨天更多了一丝克制:「既然你不喜欢太阳花……那这个,够冷酷,也够结构了吗?」
殷灿言看了一眼那块价值数百万的腕表,没有戴,只是将它放进了抽屉。
周五,她下班时,在办公室的门口,又被梁景轩的助理拦住了。这次,是一个方正的、由高级枫木制成的盒子。
里面,是一套来自苏富比拍卖行的、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由象牙和黑檀木雕刻而成的斯汤顿风格国际象棋。
助理毕恭敬地转达道,「梁总他知道您喜欢博弈。这是他能找到的、最配得上您的棋盘。」
殷灿言看着那套充满了历史感和战斗意味的棋,没有立刻拒绝。她只是对助理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周末,梁景轩没有再送来任何东西。
他像一个终于打光了所有子弹的士兵,在焦灼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等了两天。
终于,在周日深夜,当他再一次因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时,他的私人邮箱,「叮」的一声,收到了一封来自「Coilia Canyan Yin」的邮件。
梁景轩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的狂跳。他几乎是立刻,就点开了那封邮件。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
只有两个附件,和一个简短的附言。
附件一的名字是:「关于近期资本注入的资产评估与风险敞口分析.pdf」
附件二则是「恒景东方非定向资产包周度评估.xlsx」
正文中附言:「感谢梁总新注入的资产。不过,我个人更倾向于那些能产生复利的资产,比如,恒景未来一季度的现金流压力测试报告。」
梁景轩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点开了那个Excel附件。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堪称冷酷无情的、标准的资产负债表。
表格的第一列「资产」,清晰地列出了他这周送出的所有「礼物」:
彭博终端机(含三年使用权)
恒景一品XX号楼XX层公寓
保时捷Taycan Turbo S
奈良野画作《小空军》
百达翡丽 Celestial Grand Complication 6102R
维多利亚时期斯汤顿国际象棋
而后面的几列,则是殷灿言用她那该死的、精准到令人发指的专业能力,对这些资产进行的冷酷解剖:
市场公允价值的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6位;二手市场折现率包含跑车的落地折价、豪宅在当前市场的有价无市、艺术品的流动性风险;持有成本囊括豪宅的物业费、跑车的保险费、艺术品的仓储和保养费用……
至于情感溢价……在这一列,所有的单元格里,都填着同一个冰冷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符号——
「N/A」 ,Not Applicable,不适用。
在表格的最下方,她用一个SUM函数,计算出了这个资产包在扣除所有成本和折旧后的净现值——数字依然庞大,却比梁景轩付出的「真金白银」,缩水了近30%。
最致命的,还在表格的最后一行。
「净现值」的下方,她又新建了一行,命名为「战略价值 」。
在这一行,彭博终端机、豪宅、跑车、画作、腕表……所有这些昂贵的物品后面,对应的单元格,都被她填上了同一个冰冷的、最终的判词:0。
只有最后一项——那套维多利亚时期的国际象棋——在它的「战略价值」单元格里,被她填上了一个微小的、却又充满了希望的数字:1。
梁景轩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一长串的「N/A」和「0」,又看了看那个孤零零的「1」,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那张Excel表格,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他猛地,将笔记本电脑,「砰」的一声合上。
烤漆的外壳,映出他自己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脸。
梁景轩没有回复那封邮件。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窗外陆家嘴璀璨的灯火,伸手,在满是雾气的玻璃上,缓缓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求知欲的问号。
他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很久。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两个画面——
论坛会场里,殷灿言对乔珩说「Herr Schwan」时,两人之间那种外人无法介入的默契;马场露台上,殷灿言对他说「你是考场」时,那种充满挑战欲的眼神。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张羞辱他的Excel表格。
他的手指,在那一长串冰冷的「0」上,缓缓划过。
然后,又重重地,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的「1」上。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附言的那句话上。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些能产生复利的资产,比如,恒景未来一季度的现金流压力测试报告。」
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它扔在桌上。
他掐灭了雪茄,拿起座机,没有再打给任何奢侈品销售或房产中介,而是拨通了张伯庸的内线。
「张总监。」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的冷静和清晰,「把集团未来三个季度,所有在建项目的现金流压力测试报告,以及我们对赌联储加息的那几个掉期协议的敞口数据,整理一份,最高权限。」
电话那头的张伯庸,显然愣住了:「梁总……这些是最高机密……按规定,不能给外部咨询……」
「我知道。」梁景轩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冰冷,「她不是外部咨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更准确的定义。
「她现在,是我的……私人投资顾问。」
挂掉电话,他靠在落地窗边,感受着玻璃传来的冰冷温度。
他拿起自己的私人手机,点开了那个只有寥寥数语对话的、殷灿言的聊天界面。
他编辑了一条信息,想了想,又删掉。
如此反复了几次。
最终,他只发过去一句极其简短,却又充满了「邀约」意味的话:
「你的复利资产,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来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