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上海。春天被关在了窗外。
位于前滩的星源里顶层跃层公寓,落地窗外,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空无一人。城市被按下暂停键,只剩下风声,在高楼间穿行时,发出空洞的呜咽。
这场「静默」,已经进入第十五天。
就在论坛结束一周后,那个被戏称为「买菜节」的夜晚,梁景轩的电话打到了殷灿言南京西路的公寓。
「谣言而已。」他的声音穿过电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相信我,浦东最多四天。明天让司机去接你,我们在这里开个短会,敲定处置方案。四天后,我送你回浦西。」
挂掉电话,殷灿言站在自己南京西路出租屋的窗边,看着楼下超市门口排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看着那条依然沉默而绝望的长队,又看了一眼自己塞满了食物和饮用水的冰箱,关上窗,拎起早已备好的公文包,走下了楼。
黑色的宾利,像一艘悄无声息的潜艇,停在路边。
现在,公寓里,恒温酒柜里的名庄佳酿依旧满得像阅兵方阵。而厨房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只剩下最后半盒牛奶、几根蔫掉的芦笋,和一瓶孤零零的蚝油。
梁景轩站在窗边,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紧锁的眉头上。那个由恒景东方·星源里二期烂尾楼业主组成的维权群里,消息正以每秒数十条的速度刷新着。
【3101户:谁家还有多的面粉?我拿一箱可乐换!】
【2804户:@所有人,我爸高血压的药断了三天了,物业电话打不通,谁能帮帮忙?!】
【1502户:还他妈房贷!老子人都快饿死了!】
「砰。」
他烦躁地将手机扣在窗台上,屏幕瞬间暗下。
殷灿言坐在复式二层餐厅的餐桌旁,面前是一台连接着加密线路的笔记本电脑。她没有抬头,似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叮——」
她的私人手机,突兀地响了一声。
是一段语音信息,来自那个维权群的群主。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被压抑得变了调,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殷总……那位等着首付款和保险理赔款救命的老人,就是2804户……他已经不行了。物业不管,居委会也联系不上……我们……我们还能怎么办?」
殷灿言沉默地听完,没有回复。
然后,她下楼,当着梁景轩的面,站起身,走到玄关,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白色的平底运动鞋,开始解自己脚上那双高跟鞋的鞋带。
「你要干什么?」梁景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块冰。
殷灿言没有回头,只是将长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高马尾。她从储物柜里,拖出一个从未拆封过的纸箱,撕开,里面是一整套专业级别的防护服。
「你疯了?」梁景轩的声调陡然拔高,「现在出去?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殷灿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一边穿戴防护服,一边平静地开口:「梁总,从这里到二期,开车需要十五分钟。我想,在你的人为我办好通行证之前,我应该刚好能穿好这身衣服。」
梁景轩的呼吸一滞。
「至于外面是什么情况……」她戴上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在精算模型里,当一个风险事件已经发生时,最优策略,不是在安全的办公室里预测它,而是介入它,直到掌握它所有的参数。」
她转过身,隔着护目镜,看着梁景轩那张阴沉的脸。
「你的散户们,快要死了。而我……」她提起放在玄关的、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急救箱,「要去看看……你当初承诺给我却至今未due的那份assignment,究竟还有多少残值。」
防护服隔绝了残存的春日限定,只留下一股沉闷的、塑料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殷灿言挂着「社区防疫志愿者通行证」的车,像一艘孤零零的勘探船,停在了那片如同鬼城般的烂尾楼盘前。
没有愤怒的口号,没有聚集的人群。只有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像无数双绝望的眼睛,在死寂中无声地注视着她。
社区门口,一个由蓝色防水布和铁架临时搭建的帐篷,在风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帐篷里,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年轻男人立刻站了起来,护目镜下,是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他身旁,一张行军床上,蜷缩着一个呼吸微弱的老人。帐篷的另一侧,还站着两个背后用马克笔写着「恒景东方物业」的人,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120打了,占线。居委会电话,没人接。」年轻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没办法了,只能把他抬下来。至少在这里,能有人看见。」
殷灿言没有说话。她蹲下身,打开随身带来的急救箱,取出血氧仪,夹在老人灰败的手指上。
鲜红的数字,在小小的屏幕上跳动着——82。
殷灿言站起身,将那个显示着「82」的血氧仪,举到了那个为首的物业经理面前。
「现在,我看见了。」她的声音隔着N95口罩,有些沉闷,「王经理,现在,轮到你『看见』了。」
「看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经理王立罡终于开口,语气里满是戾气,「上面不让出门,救护车不来,你想让我开自己的车送他出去闯关卡吗?!」
殷灿言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她只是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点开了录像功能。
一道红色的光点,在屏幕顶端,安静地闪烁起来。
她将摄像头,对准了行军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和旁边那个显示着「82」的血氧仪。
然后,她才将镜头,缓缓移到了王立罡的脸上,补光灯投出正义的光。
「工号037,王立罡。」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没有称呼「经理」,「我叫殷灿言。北美财险正精算师,中国精算师协会注册号CAA-2017-086。」
她顿了顿,举起正在录像的手机。
「我现在,以注册精算师的身份,定义你眼前的事件:这是一起因『恒景物业管理失职』和『项目应急预案缺失』直接导致的,可能引发重大生命财产损失和严重声誉损害的重大风险事件。」
「这个定义,以及这段视频,将会在一个小时后,被写入我即将提交的《关于恒景东方·星源里二期项目偿付能力与社会稳定风险紧急评估报告》的第一章第一节。」
她向前走了半步,帐篷内逼仄的空间,让她的压迫感显得更强。
「这份报告,会提交给正在对恒景进行债务重组评估的每一家银行和债权人。他们会看到,在最关键的时刻,恒景的基层管理,是完全失控的。」
她看着王立罡那双开始躲闪的眼睛,给出了最后的选择。
「所以,王经理,现在,轮到你来写这份报告的结尾。是写:『在风险提示后,项目负责人王立罡,于一小时内,成功解决了危机』;还是写『项目负责人王立罡,选择拒绝配合,最终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最后通牒。
「你的名字,想出现在成功案例里,还是失败案例里?」
王立罡看着她手机上那个闪烁的红点,又看了看床上那个随时可能断气的,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和他手指上那个刺眼的「82」。
他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沿着护目镜的边缘,滑进了口罩里。
救护车呼啸着远去,最终消失在空旷的城市里,像一声被拉长的、疲惫的叹息。
蓝色的防疫帐篷里,只剩下了殷灿言和维权群群主蒋一凡两个人。那张留有老人余温的行军床,横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蒋一凡靠在帐篷的铁架上,身体因为后知后觉的恐惧而微微发抖。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头到尾都冷静得可怕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婚房,早就不想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未婚妻在封控前,就跟我分了。她说,她看不到未来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自嘲的火苗。
「你们这种人,从宾利车上下来,根本不会懂吧?为了一个水泥盒子,赌上自己一辈子,是什么滋味。」
殷灿言沉默了。
她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锐利。
然后,她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我懂。」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了蒋一凡的心上。
他愣住了。
殷灿言没有解释,只是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小小的录音笔,按下了暂停键。
红色的指示灯熄灭了。
像一个无声的信号,宣告着「对抗」的结束。
她重新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蒋一凡,28岁,IT工程师。」她像在读取一份档案,「如果今天,这位老人死在这里,你知道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蒋一凡的表情有些茫然。
「意味着,你会成为英雄。」殷灿言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你的故事会被无数人转发,你的愤怒,会被放大成一个时代的符号。」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冰冷。
「但成为英雄的代价是,你的人生,将永远和『恒景烂尾楼』这五个字绑定。你赢得了身后名,但输掉了身后事。」
蒋一凡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殷灿言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件东西——一张被折叠起来的A4纸,和一支笔。
她将纸展开,推到他面前:「恒景最多只能退还80%的首付款。这是基于当期利率的时间价值上限计算的。多一分,都没有。」
没等蒋一凡反应,她拔开笔帽,在那张纸的空白处,没有写数字,而是画了一条线。
一条从高点急速坠落,几近垂直的下行曲线。
「看着这条线。」她的笔尖重重地点在曲线的最底端,「这是房地产行业的宏观杠杆率趋势,也是恒景东方,以及无数像恒景一样的房企未来的命运。」
她抬起眼,目光冷峻如刀。
「宴宾客的楼塌了,蒋先生。水泥盒子囚禁一家人一生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这80%的首付款,不是你的损失,是你在泰坦尼克号沉没前,抢到的最后一张救生艇票。拿了这笔钱,再去买房背贷,就是刚爬出火坑,又跳进悬崖。」
她在纸的另一侧写下四个字:租住同权。
「从五年前年广州试点开始,政策风向早已改变。户籍、教育、医疗,正在逐步与产权剥离。未来的核心逻辑是使用权,而不是所有权。」
她用笔尖敲了敲那四个字。
「拿着现金,去租房。在这个经济下行周期里,现金流,就是你的命,就是你的自由。」
接着,她在下方飞快地写下几行字:IT、轻资产、社区团购App、最后一百米配送。
「你是IT工程师。现在是社区团购的窗口期。用这笔钱,组个小团队,做个解决『最后一百米』配送的轻资产项目。投资你自己写出的代码,永远比投资随时可能烂尾的水泥更安全。第一轮融资成功率,我估算,不低于35%。」
她终于停下笔,将那张画着残酷下行曲线、写满生存策略的纸,再次推到了蒋一凡面前。
「蒋先生……」她看着他,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愤怒,是一次性的情感宣泄。而现金,是在危机中活下去的唯一筹码。」
她站起身,将那支笔,放在了协议上。
「优秀的交易员,从不抄底一把正在下落的飞刀。」
她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因为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蒋一凡看着她,看着那张纸上触目惊心的下行曲线,和他护目镜后那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
帐篷外,风声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笔。
从那片灰色的废墟回来后,殷灿言开始低烧。
起初,只是喉咙深处无法抑制的干咳,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隔着一堵墙,梁景轩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声音冰冷而警惕:「你最好只是感冒。」
两天后,她烧到了39度。抗原试剂的检测板上,清晰地显示出两道杠。
她将结果拍照,发给了隔壁。
对方没有回复。但半小时后,她的门口传来一阵低沉的骚动。
透过猫眼,她看到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正将一台台昂贵的进口消毒设备搬到她的门前。
而梁景轩,就站在走廊的尽头,远远地指挥着,始终与她的门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又过了一天,「恒景太子爷无视规定,动用特权跨区求药」的消息,在被封锁的社交网络里病毒式地传播开来。
下午,门铃响了。
门口,放着几个贴着「顶级日料」标签的奢华餐盒,和一个用冰袋层层包裹的、印着外文的药盒。送东西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殷灿言打开门,看着那些冰冷的生食,胃里一阵翻搅。她拿出手机,给梁景轩发了一条信息:「我发烧,吃不了这些。」
几乎是瞬间,隔壁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梁景轩穿着真丝睡袍,戴着两层N95口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死死地盯着她。
「不吃?」他的声音隔着口罩,闷声闷气,充满了暴躁,「我花了几十万给你搞来的东西,你说你不吃?!」
他几步冲过来,却在她门前一米处猛地停住,转而狠狠一脚,踹在了那些餐盒上。
海胆、金枪鱼大腹、牡丹虾……混合着酱油和芥末,在光洁的楼道地面上,翻滚、散落,狼藉一片。
「殷灿言!」他指着她,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我告诉你,别给我耍大小姐脾气!不吃饭怎么吃药?!你想死在这里吗?!」
殷灿言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气急败坏、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敢再上前一步的可笑模样。然后,她缓缓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砰」的一声,将所有的歇斯底里,都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额头滚烫,四肢像灌了铅。楼道里,梁景轩那压抑的、暴躁的咒骂声,依然隐隐传来。
她闭上眼。
黑暗中,记忆像不受控制的潮水,涌了上来。
那年她大概**岁,发高烧,浑身滚烫地躺在床上。房间里很黑,只有客厅传来父母剧烈的争吵声,和麻将牌被狠狠砸在桌上的脆响。
她很渴,喊了很久的「妈妈」,却没有人回应。
最后,她只能自己挣扎着下床,一头栽倒在冰冷而坚硬地板上……
她猛地睁开眼,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她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
她撑着墙,艰难地站起身,喝了口水。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邬思乔发来的消息,夹杂着一张梁景轩公关灾难的截图和一屏幕的白眼和「哈哈哈哈」。
她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她又想起了另一场高烧。
大二的冬天,流感季。她烧得一塌糊涂,躺在宿舍里动弹不得,只好有气无力地拜托室友去食堂帮自己带一碗白粥。
结果,室友回来的时候,一手拎着一份糖醋里脊盒饭和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袋装白粥,另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捂着一个明显不属于食堂的、精致的粉色保温盒。
「重大新闻!」室友一进门,就献宝似的将那个粉色保温盒双手端到她床边,「您的白粥订单,被一位神秘人士……超额完成了哦,亲!」
「我刚打完我的糖醋里脊,去给你找学五的阿姨要白粥……」她清了清嗓子,捏着鼻子,绘声绘色地模仿食堂打菜大妈的京片子,「哟——我说闺女儿,你今儿可真有福气!咱们食堂白粥平日都撒点鸡汁儿、葱丝儿嘛不是,可刚儿啊,来了一小伙子,那叫一个俊!就那个,白衬衫那个!跑我这窗口儿,磨了嘿半天,问能不能给他女朋友开个小灶,单熬一碗不浇鸡汁儿不搁葱花儿的白米粥……哎哟喂,那小脸儿急的,都快红了!」
学到这里,室友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然后呢?」她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然后——重点来了!」室友直起身,举高了保温盒,抖了个机灵,「你猜怎么着?我刚打好饭,一出门,就碰见那位『脸都快红了』的男主角本人!他就那么捧着这个粉粉嫩嫩、骚骚萌萌的小玩意儿,看见我,眼睛都亮了!跟我求他把热统作业借我抄似的,拜托我,务必、一定、肯定要把这碗粥,带给你!」
室友把保温盒放到她桌面之后,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随即挤眉弄眼地伸手戳了戳她的被子:「诶哟哟,坦白从宽!咱们伟大的乔神,什么时候下凡上位成了你男朋友了?这个家,不会没有我的位置了吧?下次热统作业,我是不是直接拿你的抄就行了啊?」
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只把脸埋在被子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像那个装在粉色保温盒里的、没浇鸡汁没放葱花的白米粥一样,变得滚烫、绵密、浓稠。
「叮咚——」
门铃声将她从温暖的回忆中再次拉回。
是幻听吗?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向外看。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那片被打翻的、狼藉的日料。
但在她门口的地毯上,却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半旧的、印着「中国航天」字样的纸箱。
她打开门,吃力地把箱子拖进屋里。
打开,里面没有昂贵的补品。
只有两盒被严格冷链保存的Paxlovid,一包N95口罩,几盒抗原测试剂,一个全新的血氧仪,和最下面,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装着荠菜馄饨的粉色保温盒。
箱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用密封袋包好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个她无比熟悉的、清瘦的笔迹,写着一句话:「σ是扰动项,不是损耗项。好好吃饭,按时吃药。」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手机屏幕上,关于梁景轩那场公关灾难的漫天骂战,又看了看脚边那个装满了「必需品」的纸箱——寒意熏神染骨,脸颊却开始发烧。
金融市场上的人就是这样。
因为野心和求生欲无时无刻不在焚毁脊梁。
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滴滚烫的泪,随着咳嗽的震动,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