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变成了喜丧,梦里同现实一样变得热闹不在。不知是从天上飘下还是从地面扬起,空气中满是关于怨与恨的灰絮。
只是,怨不够深,恨不够狠。
顾清珩靠着身体的惯性朝着那束光走去,本就在流血的身躯混着愧疚与自责的情感,让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又重又慢。
光下的人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在耐心地等待顾清珩的靠近,但等他近了,那道身影的颜色便开始减淡。顾清珩被迫停下继续往前的步伐,抿唇几次才终于出声,唤了声又轻又颤的恒一。
那光分给了他一些,确切说是周遭因为恒一的转身变得亮堂起来,依然没有别人,却能听见欢闹的声音。恒一笑着回过头,目光落在顾清珩身上,又好像从他身上掠过,映着别的东西。顾清珩刚要开口,一身红衣的扶歌从他身体穿过,走向自己的新郎。
顾清珩僵在旁侧,动也不得,看着恒一与李扶歌叩拜天地。
记忆忽然清晰了一些,顾清珩下意识去看那时自己走来的位置,果不其然,另一个自己提着剑出现在婚宴上,周身黑暗,仿佛是从地狱走来的恶鬼,带着对生命的蔑视目的明确地朝着台上这对新人走来。
恒一如同当时的反应一样,将扶歌安置身后,自己扯了红布迎了上去。顾清珩一时之间不知该先拦谁,只遵从着最原始的本能冲上去拦截那个大开杀戒的自己。
慌忙之中的他甚至完全忽略了方才李扶歌是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的,所以此时,顾清珩也碰不到自己,他只触及一片湿凉,而后扑在自己身后的空气中。
待回过头时,恒一拿着碧云剑以至眼前,毫不犹豫地将剑送进心脏中央。
一瞬间,痛从心口蔓延席卷全身,自己的灵根好像又断了一次。顾清珩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抬手握住剑身,血将衣裳染成红色,再抬头时,眼前人居然又变成了自己。
痛感没忽略,也或许是被遗忘,顾清珩被眼前这个自己一把推了出去,又在即将落地时拽了回去,人又落在了台上,红袍加身,呼吸又乱了分寸。
他变成了恒一,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
转身,扯布,踏空向前,再在红绸断开的时刻被一剑穿心。
顾清珩站在恒一的视角再次感受了他的死亡,他没有喘息的机会,膝盖刚碰到石板,摔下去的那一刻世界又转了过来。
场景没变,他站在人群中,手上有剑,不是自己也不是恒一,这回也许是某位仙门弟子。
该怎么办?杀了自己吗?
不知是被意念带动躯体,还是被其他什么力量推动,几乎在这个念头生出时顾清珩便动了。
意料中的刀光剑影并未出现,记忆中如同鬼煞的自己此刻拿捏容易,回想那时恒一和段周两个人都没能拦下他,这回不过三招,就败于一个普通的仙门弟子的剑下。
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厉害,仅是他觉得自己就该死上一次,不仅仅是在梦中,现实他也差点就这么做了。
顾清珩带着自责,将剑刃挥向自己,触碰的瞬间身体如烟花炸开,光芒闪烁熄灭之后,又成了自己拿剑刺杀恒一的场景。
在这场诡谲的梦中,他变成了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后来变成昭明,变成段周,变成苍云,甚至变成一个普通的只想要逃离此处的老百姓。可无论是谁,无论是他杀了谁还是谁杀了他,最终的结果都是自己将剑刺进恒一的心脏中。
不知道这是季怀枕的故意为之,还是自己心中有愧。
在顾清珩错杀恒一这个场景中,顾清珩用每一个视角真真切切地再次经历了许多遍。
直到最后,又一场杀戮结束之后顾清珩仰躺在地上,环境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他也没有更多的勇气再去承受一次死亡。
此刻他理解了段周为什么会将自己困在镜界,也理解了昭明为什么想要洗魂。
鲜血倒灌,顺着喉咙涌上鼻腔,再模糊双眼。梦也不知醒了与否,分不清这伤是自己本身所受,还是代恒一所受。
顾清珩有些绝望,没有任何自救的作为,静静躺在那里,等着被同化成镜鬼。
画卷过往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浮现,遇见,分开,再遇见,与每一个人,最后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朝自己缓慢走啦。
果然是要死了,都出现幻觉了。
镜中魅没必要在他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身上费心思,这里怎么会有其他人呢。
顾清珩这样想着,目光却存尺不离盯着那个影子,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忽然又觉得这不是幻觉。
“你不出去了?外面什么都不管了?”
熟悉的声线落下,一切都清晰起来,视觉与听觉在一瞬间恢复,所有的不适也在消散。顾清珩错愕地看着眼前逐渐具象的恒一,慌乱地撑着身子坐起,微仰着头看着他。
恒一蹲在顾清珩面前,看着他挣扎起身,始终没有伸手去帮他一把。眼中神色复杂,有纠结有埋怨,有心疼也有心酸,还有恨铁不成钢。
“恒一…我…”
再多的话在死亡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恒一也不想听,他当然是有责怪意味的,也想抓着顾清珩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会失控。
那么有自信的一个人,那么信誓旦旦的一个人,夜气浊心在萧疏寻体内大家尚有担心,但谁都没想到失控的会是顾清珩,还是在恒一的婚宴上。
恒一窝了一肚子的火要发,一肚子的话要问,但在看到这个人狼狈地滚进镜界里时又都咽下去了。
怪他什么呢,他比自己更痛苦。
“外头乱成一锅粥,我在这帮不上忙,你也要在这混吃等死是不是?”
顾清珩哽着声音开口道:“……对不起。”
恒一反问道:“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我还是对不起关心你的人?”
顾清珩不敢与他对视,垂着眸子看着自己抓在地上的指尖:“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扶歌。”
新婚宴成了被血染就的丧宴,还是源自新郎的鲜血,没有比新娘更加痛苦的了。
她要如何去面对以后的岁岁年年,本是憧憬,幸福却结束在它到来的第一天,往后的每一个新婚日她都要在点燃红烛后再点白烛。
恒一没回话,不知在看何处,也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会才突然抬手一拳打在顾清珩肩上,顾清珩歪了身子,险些没受住这一下。
“扯平了。”
手上没用力,恒一看着连这样轻轻一推都承受不住的顾清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在刚学会看卦象时,就先给自己算了一卦,我算了很多遍,算出自己会死于碧云剑下。谁不怕死?但我一直以为那会是关于门派纷争之事,于是拼命修炼退居身后,也离闲月阁远远的,以为这样就能避免。”
恒一盘腿坐在地上,码了一下腰间的清屏长老腰牌。顾清珩终于得了一点勇气,抬起眸子看着恒一,听他一字一句慢慢说着他从未展露出的内心世界:“后来,我们阴差阳错还是走在一块了,经历了生死,也看淡了生死。我又觉得,也许是我技艺不精算错了罢,但我也没再去算过了。”
“我现在才知道啊,我还是有些本事的,丢了那么多次铜钱得来的结果,怎么会错呢,只是没想到,是你,不是时予。”
顾清珩瞳孔微缩,这是他还没来得及主动对恒一坦白的事:“我···我一早想告诉你的,并非有意隐瞒···”
“我不是在怪你,人各有命,你来此自然有你的意义,我止于此,也有我的意义。”恒一抬起头,又不知在看什么,畅然道:“我命里本是没有红鸾星缘,也是因为你,让我无牵无挂的乏味人生有了一点酸甜苦涩,让我灰暗的世界变得鲜活。其实这样也挺好,我比常人幸运得多,至少能在这一直看着她。”
在恒一的眼中,那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立着一面他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镜子,透过那面明镜,他可以一直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乐观,这样不记得失,哪怕是在生死面前都能做得如此坦然,越是如此,顾清珩心里的愧疚愈发深刻。
他又低下头,泪打在手背,刺痒蛰痛,一向自认强大的他此刻真切的感受到无力。季怀枕给了这个机会,顾清珩却找不到能够解决的办法。
恒一收回目光,朝顾清珩伸出手:“道歉我接受,谢谢你,顾清珩。”
顾清珩咬着下唇内侧的肉,除了对不起他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握住恒一的手:“我一定会,杀了他。”
“君与同策,却不知笑言为伪面,人心隔千池。你们,可真真是昔日故友反目成仇了。”
“不是。”顾清珩反驳道,眼中除过坚定之外平添几分狠戾:“从始至终,他都不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