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卢照邻细问,王勃已如一阵风般匆匆拱手告辞。
看着那道枣红色身影飞也似地远去,卢照邻暗笑年轻人就是有干劲。
这滕王阁赞辞或许真能成为破局关键,重金倒尚在其次,重点在于滕王作为皇室贵胄,如果诗作能入他的眼,由他背书,想来子安身上的逐臣之色能淡化许多。
王勃走得急,衣袂带风,惊动了正慵懒晒太阳的那只小白猫。小猫“喵呜”一声,敏捷地一跃跳上了矮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尾巴低垂,显然是不悦。
在院内浆洗衣物的郭珍闻声放下活计,快步走到墙下,仰头望着小猫,声音温柔却焦急:“小家伙,快下来,上面危险!”
卢照邻从屋中走出,见状走上前,轻轻揽住郭珍的肩头,低声道:“外面风大,先回屋吧。这墙不高,它玩腻了自会下来。”
“可是……”郭珍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卢照邻已然解下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身上。
她又回头不安地又了一眼墙上那团雪白的身影,叹息一声,终是在卢照邻坚定而轻柔的半扶半抱下,一步三回头地随他进了屋。
回到客舍的王勃,心潮依旧澎湃。他拿出诗牌,反复观看着上面拓印的滕王阁影像。尽管只是通过符文之力传递的虚影,但阁楼的雄伟轮廓、依山傍水的气势,已足以让他心驰神往。
他仿佛当真站在了那巍峨的高阁上,眺望远山,俯瞰长江。
一连串精妙的词句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可当他真的要把词句落在诗牌上时,忽然顿住。
这般依题而作,牵强附会的诗,与上官仪之流何异?滕王要的是有关那栋楼阁、有关他个人功绩的溢美之词,而他王勃想要写的,又是什么?
但很快,更高的理想追求说服了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欲扬名天下,得参赛之资,此乃捷径。何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上官仪最擅长的骈俪典雅之体,写出远超其上的气象,方可叫天下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锦绣文章!”
文思如泉涌,他指尖微动,几乎是不假思索,一首《滕王阁诗》便洋洋洒洒,浮现于诗牌的幽蓝界面。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①
一气呵成,通读一遍,只觉得字字珠玑,竟无一字需改。少年双眼笑弯成月牙,意气的自信充盈胸臆。
然而,在即将通过诗牌投稿的前一刻,王勃犹豫了。他想到了卢照邻那沉稳的目光和深厚的学养。
“昇之兄阅历远胜于我,请他斧正一番,更为稳妥。”
想及此,他按下了立刻投稿的冲动,决定明日一早便去请教。
翌日清晨,王勃早早便赶到卢照邻的住处,却见卢照邻与郭珍二人已是穿戴整齐,似要出门。
“子安?如此早便来了?”卢照邻有些意外,帷帽下的声音带着笑意。
王勃意识到自己来得唐突,暗自懊悔:“早知道昨夜便从诗牌上传予昇之兄看了……”他是为了享受当面请教、切磋琢磨的过程,才略去了那简便之法。
“小弟鲁莽,不知兄与娘子要外出,我改日再来。”王勃连忙拱手。
“无妨。”卢照邻摆手道,“正是要与珍娘去市集采买些日用,子安若无急事,不妨同行?想必昨晚,子安又有新作吧?正好路上聊聊,也带你看看这锦州风物。”
王勃推辞不过,见郭珍也微笑着颔首示意并无不便,便应承下来:“如此,便叨扰了。”
三人遂同行前往市集。郭珍并未因王勃的加入而显不悦,反而落落大方,与王勃攀谈起来,时而指着街边特色物产为王勃介绍,时而问些北方风土人情。王勃也收敛起狂傲,恭敬应答,气氛融洽。
他见卢照邻手中已提了些物品,便主动接过一些重物,卢照邻也未多客气,只是道了声谢。
集市熙攘,吆喝相闻,卢照邻一行采买的无非是些果蔬、布帛等物。行至一处,郭珍忽然想起什么,对卢照邻柔声道:“昇之,你常服的那味调理气血的药,前几日似乎用尽了。前面便是仁济堂,不如顺道买了?”
卢照邻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有劳珍娘了。”
郭珍便转身向街角的药铺走去。
等待间,卢照邻被旁边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子吸引,目光落在一方品相质地俱佳的端砚上。他拿起细细摩挲,爱不释手。
“店家,此砚如何卖?”他问道。
摊主报了个价,果然不菲。卢照邻微微蹙眉,开始与摊主理论起来,言语间引经据典,说这石品、这雕工何处值当,何处又有瑕疵。
王勃在一旁听得有趣,也想帮腔,奈何那商贩一口浓重方言,夹杂着本地俚语,王勃大半听不懂,只能从双方渐高的声调和激动的神色判断,这是一场互不相让的拉锯战。
最终,卢照邻摇了摇头,将砚台轻轻放回原处,对摊主道:“此物虽佳,然价超其值矣。”说罢毅然转身离开。
只是走出几步后,他借着整理帷帽忍不住回头,朝那方砚台瞥去匆匆一眼,帷帽的白纱也随之轻动。
这时,郭珍提着包好的药材回来了,见二人神色,笑问:“怎么了?”
“无事。”卢照邻淡淡道,“可都买齐了?”
“齐了。”郭珍点头。
三人这便往回走。王勃与卢照邻仔细推究昨日那首《滕王阁诗》,郭珍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支款式新颖的玉簪所吸引,那簪头雕成并蒂芙蓉模样,以前从未见过,甚是别致。
但她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一直看似在与王勃讨论诗稿格律的卢照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郭珍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他停下脚步,对王勃道:“子安,稍待。”随即转身走到首饰铺前,指着那支玉簪,直接问价。
铺主连忙堆笑:“郎君好眼力!这是最新从长安传来的样式,做工复杂,你看这玉质……”
“多少银钱?”卢照邻打断了他的吹嘘。
铺主报了个数,郭珍闻言,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急忙上前拉住卢照邻的衣袖,语气焦急:“昇之!这太奢侈了。如今天凉得也快,省下银钱裁冬衣,岂不更好?”
卢照邻没有理会郭珍的劝阻,也没有再听铺主多言,直接从钱袋中数出相应的铜钱,推至对方面前,然后拿起那支簪子,转身对郭珍温声道:“珍娘,过来。”
郭珍还想推拒:“这……这如何使得……”
卢照邻却不答话,只轻轻抬手,将簪子小心地插入她的发髻,与她头上原有那支“蝶恋花”的珠花并排,竟意外地和谐。
郭珍脸上飞起红霞,最初的矜持抗拒化为了甜蜜的羞涩,微微低头,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帷帽的轻纱模糊了两人贴近的身影,不远处的王勃见到这亲密一幕,赶忙别过脸去,投向树枝上的两只黄鹂鸟,似乎是在推测它们要唱什么。
这段小插曲过后,卢照邻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神色如常地走到王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安,你那首《滕王阁诗》,以我之见,且放宽心去投。此诗格局宏大,气象万千。若投去,斩获魁首大有希望。”
得到卢照邻的肯定,王勃心中大石落地,欣喜不已。他当即拿出诗牌,手指轻点,将诗稿传送至洪都府指定的征集处。
【秋水溟】作《滕王阁诗》,已入彀,待阅。
诗牌浮现出这样一行字,便是投递成功。王勃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已看到千金之赏在向自己招手。
兴奋之余,王勃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界面另一侧最顶端,那是卢照邻的诗牌名号——“幽忧子”。
打昨日扫过千机引,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别致的名号,心下好奇,却没有深问。眼下亦无他事,王勃便脱口问道:“昇之兄,为何取此名号?‘幽忧’二字,似乎……”
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只见卢照邻闻言脚步顿住,沉默了好一阵。连一旁的郭珍,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淡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
王勃顿感失言,连忙道歉:“小弟唐突了!昇之兄若不便……”
卢照邻抬手止住他的道歉,帷帽下传来一声轻叹。
“无妨。‘幽忧子’……倒也贴切。”他的声音透过轻纱,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昔年,我自负奇才,得邓王赏识,以为可展抱负。然王府之中,看似礼贤下士,实则何尝不是叶公好龙?周遭更多是趋炎附势之辈,令人心郁难平。”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激愤:“《长安古意》……便是那时愤懑之作,一抒胸中块垒罢了。怎料……怎料竟因此招祸,锒铛入狱。”
郭珍默默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卢照邻微凉的手掌,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温暖。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卢照邻反手轻轻握了握郭珍,语气转为更深的悲凉:“造化弄人,何止于此。我刚过弱冠之年时,内子便……便撒手人寰,留下稚子与我……虽有族人帮衬,其中凄惶……不足为外人道。”
弱冠之年,那是王勃大放异彩的年纪,他相信眼前这位前辈才子当年也是如此。可事实截然相反,那时起,卢照邻便已经尝尽了人间苦厄。
“那时,我本以为人生之厄至此已极,谁料后来仕途坎坷,乃至身陷图圄……或许,这天府之国,才是我这‘幽忧子’的容身之处吧。”
他转头,帷帽似乎朝向郭珍的方向,声音柔和了些许:“幸而……上天终是留了一线之机,让我在此地,遇见了珍娘。无甚惊天动地,不过是这蜀地寻常巷陌中,我与她……一次偶然的回眸罢了。她虽非高门富户,却知我、懂我,思我所思,爱我所爱。”
这不加掩饰的告白,让郭珍愣了几息,随即两颊发烫。但她并未如寻常女儿家般娇嗔,而是用一贯平和温婉的语气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来的路,还长,怎知不会有转机?”
这话既像是对卢照邻说,也像是说给王勃。
王勃跟着点头,并未多言。他需要时间克化一下卢照邻跌宕起伏的往事。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卢照邻对王勃歉然一笑:“呵,一时感慨,让子安见笑了。”
王勃连忙道:“昇之兄言重了,是小弟勾起了兄长伤心往事。”
卢照邻摆摆手:“昨日所谈诗赛之事……容我再思量思量。或许,如你所说,一味避世,也非良策。”
他的语气中,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正在松动。
听到卢照邻态度转变,王勃顿时将刚才的沉重一扫而空,兴致再次高昂起来。
倏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若能与卢照邻这等大才联手,在这席卷天下的诗赛盛事中,必将搅动一番风云!
①出自王勃《滕王阁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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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