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翠的巴山染绿锦江,一叶扁舟悄然划开碧波,船上人红衣如火,点燃南国第一缕秋。
王勃放下诗牌,拂落不知何时落在身上的一片黄叶。
除却简单的行囊干粮,他身上值钱的物什,也就是这一尺见方的诗牌和这身量身裁制的枣红锦袍了。
袍子是上好的蜀锦,纹样繁复考究,是昔日身在沛王府时荣耀的象征。如今穿行于蜀中的苍山碧水间,竟显得格外扎眼。
而那方诗牌,更是他与彼岸世界——那个名叫长安的、喧嚣鼎沸的权力与名利场,舍不掉,斩不断的联系。
这物件,连同它背后那个庞大而精妙的“以诗会友”密网,是当今大唐最神奇的造物。谁能想到,三十年前,它还是嘉州山野里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据宫中流传的掌故,是当地山民偶然发现此石竟能映照千里之外的景象,甚至传递声音,被视为祥瑞献于太宗。
那时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正为天策上将,锐意进取。他虽然大喜,却并未声张,而是重赏山民,秘派心腹接管矿脉,并将此石的研究置于秦王府内。
真正的奥秘,始于那座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智慧的文学馆——秦王府十八学士云集之所。
明面上,这里是天下最顶尖的文学殿堂,谈经论史,吟诗作赋;暗地里,它更是太宗麾下最核心的研制工坊。
房玄龄的缜密、杜如晦的决断、虞世南的博雅、陆德明的深邃……这些绝世之才的智慧,不仅用于经国伟略,也倾注在这块神奇的石头上。
一代巨匠阎立本独挑大梁,亲自牵头,率领这些能臣夜以继日,推演符文,构筑法阵,终于将此石置于特制玉匣中,实现了拓影留形、传音达意、发布诗帖等神妙功能。
为增雅趣,亦为试探世道人心,他们还加入了“金叶子”之设,表达欣赏便可虚拟赠予一片。受欢迎的帖子下,金叶子汇聚如风中金柳,蔚为壮观。
彼时太宗武功赫赫,被尊“天可汗”,正欲大兴文治。太宗遂将其定名为“以诗会友”,意在教化天下,彰显文治之盛。
然其初时造价高昂,笨重易碎,且牵涉太宗早年核心机密,故最初仅流通于顶级权贵之间,作为恩宠与信任的象征。直至当今圣上即位,工艺改良,诗牌方渐轻盈便携,功能日强,昔日秦王府的印记也逐渐淡去,这还都要归功于上官仪。
圣人大喜,不仅赐进士及第者人手一方,更在曲江畔举办了首届《大唐好诗歌》。彼时,上官仪凭一手绮错婉媚的“上官体”夺魁,天下风靡。
上官仪,很早就在那个英才荟萃的小圈子里崭露头角。他以其聪敏和对诗歌韵律的独特悟性,于诗牌研究工作中颇有建树,在一众老臣之下仍能参与一些基础的符阵绘饰工作,其绮错婉媚的诗风也是于是时初现端倪。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诗牌早期发展的见证人与受益者。
这些长安旧闻,此刻化作微光,在王勃手中的诗牌界面上流转。界面上,正是“第二季《大唐好诗歌》”的初赛预告,图文并茂,声势浩大。
“呵,上官仪……不过是恰逢其会,仗着早年接触此物之利。其诗雕章镂句,浮华空洞,竟也堪为魁首?”
王勃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若自己早生三十年,得入秦王府文学馆,与房杜诸公共研此物,焉有上官仪扬名之地?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被更深的悲凉压下。因为一篇游戏之作《檄英王鸡》,他便从王府清贵沦为戴罪之身,被远远打发到这蜀地“安置”。昔日长安盛名,此刻越发衬出虎落平阳的难堪。
万千愁绪,堵在胸口。他长叹一声,指尖在诗牌上划过,留下几行诗句: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①
诗牌上跳跃着太宗皇帝钦定的王羲之行楷,风流飘逸,此刻却与他滞重的心境格格不入,仿佛一场无声的嘲讽。
舟楫靠岸,抵达锦州寓所,不过是一处简陋的客舍。
心中烦闷难以排遣,王勃信步出门,欲借山水稍解忧愁。
蜀地风景果然与北方大异,山峦秀奇,草木葳蕤。他寻了一处临水开阔地,坐下赏玩,又拿出诗牌,试图拓影存景,琢磨诗句。
正凝神间,忽觉袖中有物蠕动。他下意识伸手一探,触手竟是毛茸茸的一团!他脖颈一僵,还是带着不安把那东西掏了出来,竟是个硕大无比的花色虫子,幽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外乡人。
王勃生于绛州,常年居于北方,何曾见过这般南方巨物,吓得魂飞魄散。“啊呀”一声惊叫,猛地将手一甩,那虫子连同掌中的诗牌,一齐被抛飞出去。
他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转身便跑,只觉那虫子似在身后追赶。一路跌跌撞撞,不知奔出多远,方敢停下,心有余悸地仔细拍打周身,生怕还有异物残留。
“足下何事惊慌?”一个平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王勃喘息未定,抬头见一男子立于面前,头戴帷帽,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容,只能隐约窥见其下清瘦的轮廓。一袭青衫素净沉稳。
“虫!好大的虫!足有婴孩拳头大小,五彩斑斓,张牙舞爪,真真骇人!”他指着来路,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比划,试图引起对方的共鸣,分去他的惊惧。
谁知来人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他伸出手,掌中正是王勃遗落的诗牌:“此物重要,幸未摔坏,已为足下擦拭干净了。”
王勃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接过,感激道:“多谢兄台!在下王勃,王子安。方才失态,见笑了。”
“无妨。蜀中地湿,多虫豸。此香囊带在身上,可驱避些许。”那人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过。
说完,那人愣了一下,白纱微动:“你说你叫……王勃?可是那十岁批《汉书》,弱冠登进士,名动王府的王子安?”
王勃见对方体贴,又点出自己履历,更是不敢接那香囊,而是再次拱手:“正是在下。今日多谢兄台好意,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来人微微颔首:“范阳,卢照邻,字昇之。”
卢照邻?写《长安古意》的卢照邻!王勃心中剧震。他曾为那首诗里炽热奔放的生命力与繁华下的暗流深深打动,更曾为诗人因诗获罪、身陷囹圄而义愤填膺。
没想到,竟在这蜀地江边,遇见了这位心仪已久的才子!
“原来是昇之先生!”王勃顿时忘了虫子的惊吓,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久仰大名!《长安古意》,如雷贯耳!幸会幸会!”
卢照邻帷帽下的面容似乎也露出一丝笑意:“王子安之名,卢某亦如雷贯耳。”说着,他抬手,轻轻拨开帷帽前的轻纱,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容,双目却清澈透亮。
一番对话,才子相逢,惺惺相惜。卢照邻热情相邀:“此地非说话处,子安若不嫌弃,可愿移步至寒舍一叙?”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王勃欣然应允。
二人同行至一处雅致院落外,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衣裙的女子正蹲在门前,给一只白色小猫喂食,发髻上簪着一枚精致的珠花簪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卢照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但看到卢照邻身边跟这个陌生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连忙站起身,双手不安地来回搓着。
卢照邻眉头微蹙了一下,但随即舒展,用一种极为自然的,甚至有几分亲昵的语气道:“珍娘,有客至,去备些饭菜,再打壶酒来。”
那被称为珍娘的女子飞快地瞟了王勃一眼,礼貌地敛衽一礼,便转身匆匆进了院内。
王勃心下了然。
他看得分明,卢照邻束发的簪头上,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而那女子发间的珠花,无论是玉质还是色泽,都与这蝴蝶簪子如出一辙。
这正是时下流行的“蝶恋花”对簪,一分为二,男女各持一支,寓意白首同心。
不多时,饭菜齐备。珍娘手艺极佳,虽多是家常菜蔬,却整治得色香味俱全。
三人围坐,卢照邻正式介绍道:“这位是郭珍娘子。”王勃连忙见礼。
“这位王勃,王子安。”卢照邻向郭珍引荐,郭珍颔首:“久仰先生大名。”
席间,话题从长安风物、诗牌趣闻,到蜀地秘辛、诗文切磋,倒也气氛融洽。令王勃惊讶的是,这位郭珍娘子并非只是默默布菜斟酒,时而也会对某些话题发表见解。言辞不失温婉,却每每切中肯綮,颇有见识,不禁让他又高看了几分。
饭毕,郭珍收拾碗筷,卢照邻便引王勃至书房,叙谈饭桌上未竟之语。
而那未竟之语,便是眼下诗牌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第二季《大唐好诗歌》。
“此次大赛,由天后亲自领衔,声势远超上届。”卢照邻拨弄着茶盏,“魁首可直入中枢,诗牌名号永驻金光,一言一行,自是权威。更甚者,每年还可从嘉州矿脉分润,其利远胜朝廷俸禄。”
说到这,他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天后如此求贤若渴,开出的价码,当真是……令人心动。”
王勃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对朝堂政争素无兴趣,但这样一个能向天下人展示才华,尤其是能与上官仪那“老顽固”以及他那浮靡诗风一较高下的舞台,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至于那些丰厚的奖赏,在他眼中,不过是“顺手而已”的彩头。
“昇之兄大才,难道不想一试?”王勃机敏灵动地目光看向卢照邻。
卢照邻何等眼力,早就看出了王勃眼中燃起的斗志,此话虽是问自己,实则是在表达他王勃心中所想。
“放逐之人,安敢论诗?倒是子安正当其时,以子安之才,借此好风,青云直上,并非难事。”
“昇之兄何必妄自菲薄!”王勃打断他,“丈夫志四海,难道要郁郁久居此‘天府’,空度余生么?”
此话一出,点燃了卢照邻内心数十年的寂静。
“自是不能。”
但他毕竟比王勃阅历丰富,考虑的事自然更多:“初赛诗篇需八百金叶子,若能进入决赛,随之而来的长安登台,更需精妙诗文与……嗯,‘排场’,这些皆需稻粱支撑。光是重返长安的盘缠,便非小数。更何况……”
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放逐之人,安敢论诗?”
此话如一盆冷水浇下,王勃瞬间冷静。
他苦笑一声:“昇之兄所言极是。名望与资金尚可设法,然则,这‘戴罪之身’,恐是最大阻碍。”
卢照邻也陷入沉默,这确非易解之题。
正当书房内气氛微凝之时,案几上的诗牌突然泛起微光,朱雀门诗板上,一条新词条迅速攀升:
【洪都府急募!滕王阁新成,阁主李元婴悬重金,向天下征集赞辞,文体不限,优中选优者赏千金!】
王勃的目光瞬间被吸引,紧紧盯着那“重金”二字,眼中熄灭的火光骤然重新点亮,他猛地抬头看向卢照邻:
“昇之兄,机会!机会来了!”
①出自王勃《山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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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上)